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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蜂蜜,给曾祖父买的。
祖父一听,说,你怎么给老畜生买这个东西吃呢?你应该买点耗子药回来给他吃。
我说他都快死的人了,你少骂他两句吧。
祖父冷笑一声,他快死了?你去看看吧,他正在床上唱小曲呢。
母亲跟祖母说,你别做饭了,安子回来了,晚上一起吃。
祖母唔了声,算是答应了。
我们这个家庭,在秦村,乃至在土镇在爱城,都是绝对唯一的奇怪组合。我的曾祖父,我的祖父祖母,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分成了三个家,三个米缸,三口水缸,三口灶膛。正房是我父亲和母亲住,左边是曾祖父,右边是祖父和祖母。这三个集团,有着骨肉关系,但是在柴草和粮食方面,却泾渭分明,他们甚至各自养着属于自己的鸡和鸭,而且是断然不允许这些鸡鸭把蛋下错地方的。我曾经在一个早晨,看见我曾祖父和我祖母,以及我母亲,他们三个人同时干着同一件事情——各自抓起自家的母鸡,把指头塞进鸡屁眼里,探探有没有蛋。那天早晨,他们三个人的鸡都有蛋,我母亲把鸡放了,因为那是一只老母鸡,它对自己下蛋的窝再熟悉不过了,因此肯定不会把蛋下错地方。我曾祖父的同样也是只老母鸡,但是他一直怀疑我祖母或者祖父在窃取他的鸡蛋,所以他把母鸡逮进屋子里,用一个竹篓铺好草,把鸡放在里面,在上面加上一个盖,再把竹篓放在床边。这一个上午,我知道我曾祖父是不会出门去的,他会等着他的母鸡下出蛋来,然后把那滚烫的蛋煮熟吃了,再出门去溜达。我祖母抓着那只鸡,一时不知道该放了,还是怎么处理,这时候我祖父从外面回来,他找了一根布条,一头拴在鸡脚上,一头拴在鸡窝边一根木棍上。那是一只刚开始下蛋的小母鸡,还没有被拴过,因此不习惯,开始乱扑腾,我祖父就进屋去抓了一小把米,和几片菜叶,那只鸡见有吃的了,这才安静下来。
因为我回来了,母亲取了一截腊肉下来,然后又去鸡圈里抓了只大公鸡出来。祖父自告奋勇地去拿了菜刀,吩咐祖母去帮忙烧开水,准备烫鸡拔毛。
我拿了蜂蜜和一些罐头,去了左面房屋,推门进去,曾祖父就破着嗓子问,安子么?
我说是啊,我回来了,老祖宗。
曾祖父倚在床上,床前坐着一个矮小的干巴老头,他叫秦三老汉,家住秦村下面的五道河村。这个秦三老汉和我们家表面上并无任何亲戚关系,但是却和曾祖父的关系极其密切,曾祖父对这个人的好,远远胜于对我祖父和父亲,有时候看见他把鸡蛋珍藏起来不吃,就可以断定是秦三老汉要来了。秦三老汉是个孤寡老头,年纪和我祖父差不多,他叫我曾祖父“叔”。据说秦三老汉的父亲曾经跟我曾祖父去拉过队伍,是我曾祖父的忠实部下,后来为了掩护我曾祖父,被红军打死了,我曾祖父欠他父亲一条命,所以才对他好。还有人说我曾祖父之所以对他好,是因为秦三老汉是我曾祖父的私生子。
肉米 4(2)
我进屋的时候,秦三老汉正端着一碗水,在手里晃啊晃的,看样子很烫,要晃荡凉了,给我曾祖父喝。
跟我打了招呼,秦三老汉挪起屁股来,把凳子让给了我,他坐到床上去了。
我的小龟孙子,你回来了。曾祖父说。
听他的声音,干燥燥的,像敲打一面裂了口子的破锣。屋子里的光线昏暗,我看不太清楚曾祖父面上的表情,但是发觉他瘦了许多。
我说是啊,老祖宗,听说你叫我呢。
曾祖父叹息说,我梦见你了,梦见几个女人把你煮在锅里要吃你的肉,那锅里油滚滚的,你疼得直叫唤。
我笑起来,老祖宗,我梦见你总是长命百岁万寿无疆的,你怎么梦见我下油锅啊?
曾祖父说,你个小龟孙子没良心的,还没把我吓死啊,你在油锅里,我想把你捞起来,可是那手怎么也够不着。
听曾祖父这么一说,我的心里一颤悠,有些感动,走过去握住曾祖父的手,说,老祖宗,现在感觉好些了么?
这一时三刻可能不会死的了。曾祖父笑笑,紧握住我的手,从那握手的力量,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别说一时三刻,可能一年半载也不会有什么事情了。
我说老祖宗,我早就想回来看你了!
曾祖父笑骂道,你个小龟孙子,就嘴巴甜,什么你自己早就想回来?我还不知道?你当这个家有勾魂的厉鬼呢,舍得自己回来?是不是你老子叫你回来的?
我说是。
曾祖父叹息说,我就知道,这些家伙,肯定又是说我快死了。
我说,死什么死?你万寿无疆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寿与天齐呢。
曾祖父呵呵笑起来,喉咙里就像拉风箱似的呼呼直响。笑了两声,说,什么万寿无疆寿比南山呢?那是咒人的话,不过这一次我真的是大限要到了。
曾祖父话音未落,秦三老汉赶紧安慰说,叔,你老可别这么说,你现在不是缓过来了吗?不好好的吗?
曾祖父说,什么缓过来啊,这叫回光返照,你不知道?
秦三老汉还要安慰,曾祖父摆摆手说,我知道自己的,上两次缓过来,还能活两年,这次,怕是没指望了。
曾祖父的声音悲怆而凄凉。
秦三老汉把碗往自己嘴巴边凑了凑,试了水温,然后递到曾祖父面前,叔,水凉了,喝吧。
曾祖父喝了一口,突然看见我脚边搁着的东西,问我,你面前是什么?
我把蜂蜜和罐头什么的拿起来,堆放到他的床上,说,孝敬你的,蜂蜜,糖水罐头,还有芝麻糊。
秦三老汉说,叔,你福气好呢,这些都是好东西啊,我给你冲一点吧。
曾祖父艰难地起身,将那些东西一一看了,说,买这些东西干什么呢?要买,你买点肉啊,肉才是好东西呢。
我说,想吃肉么?我娘正在杀鸡呢。
曾祖父唔地应了声,说,等会儿你给我们端点过来,再给你秦三爷弄些酒。
我说那是当然的。
曾祖父说,好啦,你这龟孙子快过去陪你娘吧,她成天唤崽样的念叨你,想你呢。
我说好,我过去了,老祖宗你早点歇息了,明天我来陪你说话。
曾祖父嘀咕说,说话?我们有什么好说的?
我说,说说你的那些陈谷子烂米的事情呗,你要现在不说,带进坟堆里去就没人知道了。
曾祖父笑骂道,龟孙子,刚才还说我要万寿无疆呢,其实还不是和你那畜生爷爷一样,盼我早死么?
我说我说的是真的,老祖宗,你跟我讲讲那些过去的事情吧,你要不讲,就没人知道了,难道你真的愿意带进坟堆里去不成?
曾祖父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回到厨房去,母亲正忙碌着做饭菜,父亲已经回来了,正埋着头抽烟。我暗自责怪自己,在土镇的时候,忘记给父亲买烟了。
晚饭很快做好了。我跟母亲说,曾祖父让端些过去。
肉米 4(3)
母亲没应声,但是却拿起了两个碗,一个碗是鸡肉,一个碗是腊肉,都盛得满满的。
祖父在旁边探着头看了看说,你都给他吃了,我们还吃什么啊?
母亲说,还有这么多呢,你嫌不够,我们不吃,你先吃。
祖父嘀咕了句什么,抓了把筷子,到堂屋里去了。
我给曾祖父端了肉过去,秦三老汉早在床上搁好了一张小几子。每到冬天,我曾祖父大都是在这小几子上吃饭的,如果他一个人,他就弄好了菜,温好了酒,然后把棉被卷成一个卷儿,再把几子架上去,摆上菜,摆好酒,这时候我的曾祖父就像一只伶俐的猴子,爬上床,把腿塞进卷好的被筒里,支起身子,精心地吃起来。如果秦三老汉来了,就都蜷缩在被窝里,就像两个下棋的人一边一来一往地吃着棋子,一边小声细语地说着话。
我从裤兜里掏出瓶茶坪烧刀子,搁在桌子上,秦三老汉眼睛刷地一下亮了,压抑不住兴奋,颤声说,这么高档的酒啊,你还是给我弄点散酒吧。
三儿,管他高档不高档,是酒你就喝呗。曾祖父很兴奋,他直起身子,秦三老汉赶紧在他背后垫上团棉被。
曾祖父要留我和他们一起吃,我说不了,你们这么点儿,我再一来吃,不没了么?
曾祖父嗤笑说,你龟孙子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么?你是嫌弃我们邋遢。
我说我哪里敢呢。说着,我拿起秦三老汉面前的筷子,从菜碗里夹了些鸡肉放在曾祖父面前的碗里。曾祖父哆嗦着手拿起筷子,没拿住,掉了。我曾祖父的右手齐根少了两根指头,中指和食指,但是并不妨碍拿筷子,而且运用自如。我把筷子拣起来,递到他的手里,曾祖父颤巍巍地把那块肉夹起来,颤巍巍地送进嘴里,吃了一口,就搁下筷子,不吃了。
我说老祖宗,你怎么不吃了呢?
曾祖父长叹一声,无限哀伤地说,吃不动了,完了。
回到堂屋,祖父祖母,还有我的父亲母亲都坐在桌前等我。父亲已经把我拿回来的茶坪烧刀子开了瓶,凑到鼻子前嗅着。
我说,怎么,还有假么?
父亲说,你上次带回来的就有假,喝起来跟水样的。
我说那是人家送的。
父亲说,那他就是送的水。
父亲给祖父倒上酒,给祖母倒上,给母亲倒上,给自己倒上,轮到我了,我推开杯子说不要。
看我不喝酒,祖父和祖母,父亲和母亲都疑惑地看着。母亲担心地问,你怎么了?怎么不喝了呢?
我支吾说不太舒服。
祖母惊讶地说,你有病?
我说,脑子不舒服,晕乎乎的。
祖父点点头说,好,好,脑子不舒服就不要喝,喝坏了,你就写不出文章来了。
祖母也点着头说是。只有母亲的脸上一片阴郁。
吃了一阵子,母亲叫我过去曾祖父那里看看,看他们的菜够不够,如果不够,她还留了些,如果凉了,端过来热热。
我说,不用看了,曾祖父不吃。
父亲抬起头来,问,那么多好肉,他怎么不吃?
我说,曾祖父说,他吃不动了,完了。
祖父一听,竟然孩子似的拍起手来,嘴里嚷着,好了好了,他终于吃不动了,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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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5(1)
第二天一大早,章木匠就来了,站在外面大声吆喝我父亲的名字,安宇文,安宇文。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有人这么叫我父亲的大名,平常里,他们都叫我父亲“聂耳”。
“聂耳”这个绰号,据说是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有了,我在孩童时代,听见人家这么叫我父亲,感觉很奇怪。后来稍微大了一点,却惊奇地发现这个名字是属于一个叫聂守信的人,人家是个伟大的音乐家,《国歌》就是他写的,传说他有四只耳朵。我的父亲没有四只耳朵,他只有一只耳朵。
据说他的另外一只耳朵是被我曾祖父吃了的——我曾经就此事问过母亲,母亲说没有的事,那是人家瞎说,还说我父亲的耳朵生下来就没有。我问母亲,你长得那么漂亮,怎么会嫁给没有一只耳朵的人呢?母亲说她当时没看清楚,而且一只耳朵也能听见。我认为母亲说的是实话,如果不注意,你是看不见我父亲少一只耳朵的,他的发型从我懂得审美的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