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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三老汉说,凉水,没热水。
我说这怎么行呢?怎么能用凉水洗脸呢?
曾祖父嘶哑着嗓子说,我要的凉水,我脑子闷闷的,不清醒。
我说不行的,老祖宗,我还去给你打点热水吧。
我拿着那个盆子,走出去连水带那破布片一起泼了出去。
我先抓了点洗衣粉,将盆子里外都抹上,然后拿草使劲蹭。母亲看见了,问我干什么,我说这盆太脏了。
祖父不知道什么时候转悠到我身后了,这盆不是老畜生的吗?
我抬头看了看祖父,说,老人家,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呢?你就不嫌难听么?你要不嫌难听,我听起来还觉得丢人呢。
祖父没想到我会怪责他,脸色有点难看。
母亲给我打来一盆水,我在下面洗,她在上面浇着,没两下,我就把那盆子洗干净了。
我倒的是水壶里的开水,母亲舀来一瓢冷水,兑得不凉不热的。我又去母亲他们的柜子里翻了一条新毛巾出来,还抓起一疙瘩香皂。
来到曾祖父床前,秦三老汉正埋着脑袋给曾祖父穿鞋子,样子好像很吃力,哼哧哼哧的,好半天也没穿进去。他侧头看了我一眼,涨红脖子说,你等等吧,要不先放在那里。
我说再等,水就又成冷水了。
曾祖父探了探身子,想看看脚下,可是不行,他一动,身子就摇晃得厉害,好像马上就要栽倒在床上了。
秦三老汉只得松了穿鞋的手,小心地扶着他。
我是不是肿了?曾祖父问。
秦三老汉没说话,他捋起曾祖父的裤脚,把腿往起抬了抬,曾祖父看见了他的脚,他的脚肿得锃亮,泛着光,好像拿手轻轻一戳,就会破皮,流出水来。曾祖父叹息一声,说,穿不上就不穿了吧。
我说我好像有一双棉绒拖鞋,几年前的一个冬天买的,不知道现在什么地方,等等我去找找。
曾祖父说,你别去找了,早被那个畜生给你穿了。
我让秦三老汉扶着曾祖父,让我给他洗脸。我这么做,曾祖父居然感到别扭起来,他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直说,算了吧算了吧,叫你秦三爷给我洗就是了。
我固执要给他洗,曾祖父感动起来,眼睛里竟然有泪花闪烁。曾祖父板直着腰板,沉住气,努力控制着自己身子不摇晃,我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更方便我给他洗。
曾祖父的脸很脏,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肮脏的脸。他的脸呈古铜色,不规则地分布着一些褐色的老人斑,那些密布的皱纹非常之深刻,在那深刻的沟壑里,淤积的全是灰尘、油泥……这些污垢甚至进入了他的汗毛孔里。我怀疑如果再扒拉两下,没准能够从那些皱纹里扒拉出枯败的稻草和腐烂的树叶来。
我先用毛巾沾了水,弄湿了曾祖父的脸,然后双手使劲搓捏着那疙瘩香皂,让手上沾满丰富的泡沫,然后就像上泥水,把那些泡沫涂满曾祖父的脸和脖子。那些泡沫糊住了曾祖父的口鼻,他每一下呼吸,就像吹泡泡糖似的,把口鼻上的香皂沫吹成一个个大大的泡泡。
秦三老汉被逗笑了,鸭子似的怪叫起来。
肉米 9(2)
过了一阵,我开始搓捏曾祖父的脸,用指甲上上下下地刮暗藏在泡沫下的那些皱纹,想要把里面的那些污垢清理出来。
曾祖父挡开我的手,你这是干什么呢?
我说得好好洗洗啊。
曾祖父说,洗洗就够了,这么折腾,又不是要洗猪头。
我笑了,说,总得洗干净啊。
曾祖父说,洗那么干净干什么,又不是要吃。
曾祖父被我洗得容光焕发,如果不看他的眼睛,不看他的嘴唇,你绝对不会察觉到他是一个垂死的人。曾祖父的眼睛灰蒙蒙的,像是蒙着一层雾水,他的嘴唇灰白而且肿胀。
外面在干什么啊?曾祖父看着屋外。
我说是请的木匠。
曾祖父想了想,说,他们还是请了,我是说这劈劈啪啪的响声跟打鼓似的,一声比一声急,原来是催我死啊。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曾祖父问,请的哪个木匠?
我说,请的章木匠。
曾祖父点点头,说这人木匠手艺不怎么的,只有打棺材还过得去。
给曾祖父穿戴好,我问曾祖父要不要吃点什么。
肉!曾祖父说着看看我,笑笑,接着笑容消失了,神色黯然地叹息一声说,算了,不吃了,吃不动了。
章木匠和王天棒他们已经将那些树锯成了小段,然后抬到院子当中。王天棒和他的两个师兄师弟支了高高的木架,脱了衣服,准备拉大锯。章木匠把锯子抱在怀里,用一把锉“噶啊啾啊”地锉着。
有一次去参加笔会,晚上没事去唱歌,其中有一个朋友唱得很难听,一位山西的编辑笑话他,说这世间有几大难听,不过听了他唱歌,就觉得那几大难听就算不得什么了。我问哪几大难听,那山西的编辑跟我说:伐大锯,擦新锅,叫驴叫唤,猫走窝。
我大声吆喝说,章木匠,你就不能不锉吗?
章木匠听见了我喊他,却没听清楚我说什么,他停下手里的活计,看着我。
我说这太难听了,不锉就不行吗?
章木匠瞪了我一眼,没答话,继续锉起来。
曾祖父在我和秦三老汉的搀扶下,来到了院子里,看看那些大大小小的木头,然后走到章木匠跟前。章木匠看见我曾祖父来了,住了手,拍拍满是铁屑的手,打招呼说,老神仙起来啦?
曾祖父点点头,指着那些树木,这都是打棺材的?
章木匠笑着点点头。
曾祖父说,打这么多棺材,得死多少人啊?
肉米 10(1)
曾祖父已经坐不稳凳子了,我得去给他找一把椅子。我记得我们家是曾经有过一把椅子的,是那种可以仰着下颌躺在上面的。在我正问着母亲的时候,祖母已经从他们的屋子里面把那把椅子搬出来了,祖母说,安子,这里。祖父对祖母怒目而视,认为她不应该拿出来,。
曾祖父显得很有志气,他打死也不往那把椅子上坐,说,你还给那个小畜生,我不坐他的椅子,你还给他。
祖父在一边说,拿过来拿过来,我就是拿去劈了当柴烧,也不给你老畜生坐。
我说老祖宗你怎么能这样呢?什么你的我的,这些东西都是我的,我让你坐你就坐。
曾祖父说我不坐,没地方坐我们就进屋里去说,让我躺在床上跟你说。
我将那把椅子安放稳妥,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曾祖父扶进去,他躺在里面还要挣扎,我生气了,回头冲在一边嚷嚷的祖父吼道,你嚷嚷什么啊,什么你的我的,这些东西都是我的!你们死了,这些东西不都是我的了么?你们还要嚷嚷,等你们死了,我全部把你们拉去火葬了!谁也别想躺进这些棺材里去!
我的话很管用,他们都住了嘴,祖父悻悻地走到一边去了,曾祖父也安静地坐在椅子里。
在不远处赤裸上身拉大锯的王天棒停了下来,笑着冲我竖了竖大拇指。
我原本是想用笔来记录曾祖父给我的讲述的,但是觉得可能跟不上,就把那个笔记本电脑拿了出来。我坐在曾祖父的身边。刚坐好,王天棒和他的两个师兄师弟走了过来,好奇地看着我手里的笔记本。
你这是什么东西?王天棒问。
我说是电脑。
王天棒说,电脑不是还带着个电视么?你这怎么这么小啊?
我觉得一时半会儿跟他们说不清楚,就苦着脸说,咱们现在都在工作呢,你们拉锯是工作,我这儿听我曾祖父说事也是工作,别相互打搅好不好,有什么话,吃饭时咱们好好说!
王天棒他们觉得很无趣,“啊啊哦哦”地走开了。
王天棒他们走了,曾祖父却又对我膝盖上的这玩意儿发生了兴趣,当我告诉他要把他所说的,都记录进这电脑里的时候,曾祖父不干了。他说他的话,只能听听,别记下来,更别编成书。
我说为什么。
曾祖父叹息了一声,说,丢人。
可能我说出来有很多人不会相信。在我所认识的人中,大家都对童年很感兴趣,没有事就围坐一团,彼此进行回味,述说他们在童年时候听到的那些枕边故事以及那些故事对他们的影响,让他们的童年多么有意义等等。对于他们讲述的故事,我丝毫不感兴趣,但是对他们讲述时那幸福的神情,我却非常羡慕,因为我在童年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见过曾祖父或者祖父祖母乃至父亲母亲给我讲述过什么,他们连话都很少跟我说,更别说有什么枕边故事了。
我估计曾祖父也没有讲述的习惯,他好像很紧张,嗫嚅着嘴,感到无从说起。我说,咱们还是从你的祖先说起吧。听了我的提示,曾祖父的眼睛有一丝亮光闪过。
哦,祖先,哦,祖先——
曾祖父喃喃地念叨着,半晌,也没有说出来其他的语言。
我关了电脑,仰头着着曾祖父。曾祖父已经停止了念叨,他的嘴唇微微开合着,我感觉他好像是在跟谁耳语。曾祖父僵硬的身子开始慢慢软乎下来,慢慢地靠在了椅子上,整个身子很快就深深地陷进了椅子里。
曾祖父的眼睛微闭着,透过一丝缝隙,好像凝视着天空的深处,眼神居然出奇的明亮。
——我猜想,他可能看见了祖先,祖先一大群,站在高高的云端……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没有云朵,没有飞鸟,蔚蓝色的天空,就像坚硬的湖水。
这时候母亲在门口叫我,说我的手机在响。
我慌忙起身过去,电话已经挂了。翻开号码一看,是萧树的。我回过去,萧树问我丧事办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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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米 10(2)
我说没办呢。
萧树问怎么回事。
我说什么怎么回事,没死呢。
萧树说怎么会没死呢?不是说快死了么?
我说没有,缓过气来了。说着,我往外面看了看,阳光下,曾祖父就像一个雕塑,纹丝不动。
萧树说,你的小说怎么样?
我说,我才回家啊,就是鸡下个蛋,还得几小时呢,你急什么急?
萧树说你得快点,越快就越好。萧树除了跟我催要书稿,还跟我说了另外两件事,第一件,就是他成功地进入了我的家里,并且惊讶于我的家简直连他所见过的乞丐窝都不如。他说进入我家的并不是他一个人,还有一个,是他托朋友找的姑娘。
我叹息说,萧树啊萧树,我现在的运气本来就很背,你怎么能带着个女人到我家里去混呢?
萧树叫我别王八看绿豆,说他和我不是一路货色。
我嗤笑起来。
萧树叫我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姑娘在他一个朋友家里做保姆,现在他请到我的家里,主要是为我守护我的长命转运灯。
萧树还说,他刚才带那姑娘上街去买了米和菜油,过一阵子就给我把那灯点着了,而且要求那姑娘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守在油灯边,随时做好添油的准备,保证那油灯始终都是燃烧得旺旺的。
听萧树这么一说,我的心里热乎乎的,我被感动了。
萧树说的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我的病,他已经给他在广州的一个医生说了病情,那个医生在电话中告诉了他药方,过一会儿他就去帮我拿药。
药拿到了,就叫那个给你守灯的姑娘送来,你帮助把往返的车费给了就行了。萧树说。
我说感谢了,等身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