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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原本在一家纺织厂做女工,嫁给我继父后,调到该厂财务室做会计。她没受过什么教育,非常聪明,很快学会了借贷记账。纺织厂在山边,与县医院一个在山南一个在山北。母亲做女工时,我溜去车间玩耍,那时的机器始终在轰鸣巨响。车间里还装著喇叭,在不断地播放震耳欲聋的音乐。蒙着口罩的女工们在一排排锭子间往返奔走。她们没有半刻停歇,一天也不知道要走多少公里。因为太疲倦了,有时人会突然歪倒,被旋转的锭子打得头破血流。大家就赶过来掐她的人中,给她喂水。受了伤的女工在医务室做过简单包扎后,马上回到锭子旁。这让我很奇怪,难道她们都是铁打的吗?而且,母亲在回到家后还要做饭、洗衣,屋里屋外忙个不停。这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那天早上,我记得很清楚,天是阴的,没有雨,与青蛙的白肚皮差不多。我去纺织厂玩,兜里揣着一块面疙瘩。这是我用一块磁铁、几枚大头钉与一只很罕见的蓝蜻蜓与另一个绰号青皮的孩子交换来的。吃苍蝇吃的最好的是青皮。他比我大两岁,极瘦,肚子却大,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面疙瘩我一直舍不得吃,实在饿了,拿到鼻尖嗅嗅,捏来捏去,捏成黑乎乎的一团。当我爬过几条涵管,试图翻越工厂的围墙时,看见母亲的同事明姨。我本来很喜欢她。她老爱用鼻尖蹭我的脸,还爱用结满老茧的手捏我的鼻子。她有个儿子叫大头,与我玩得很要好,五九年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鼻子里流出乌黑的血,一下子人就傻掉了,每天爬在地上吸泥巴吃。
明姨靠着一面凹下去的墙站着,两只手扶着墙。一个男人弓身站在她后面。我不认得他是谁。可能是附近村子里的人。他们的裤子褪到膝盖下,身子一动一动。我懵掉了,不敢动弹,联想起母亲与继父晚上那些古怪的姿势与发出的声音,嗓子眼儿伸出一个小巴掌。明姨脸上有着让人害怕的表情,眼球子瞪出来,里面布满血丝。那男人忙活完了,开始拎裤子。明姨转过身,摊开手掌,嘶哑着嗓子说,“拿来”。
那男人一愣,“昨天不是给了两块吗?”
明姨说,“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
那男人嘀咕着,从兜里摸出一个东西递过去。那种东西我们管它叫“馍的。”是一种用糠、米、椿树叶一起蒸制出来的半圆体,很耐饥,吃一个能管一天。我的胃不争气了,叫唤起来。我小声咳嗽,猛地下定决心,捡起石头朝他们扔去。那男人一惊,把“馍的”扔在地上,撒丫子沿着山路往下飞窜。明姨吓着了,低下身往墙壁下的涵管里钻去。她太慌乱了,连裤子都来不及系,却记得伸手去抓“馍的”,结果裤腿绊倒她,她摔倒在地,头撞在涵管上,手中的“馍的”顺着山坡滚到我面前。明姨低低呻吟,仰起头往我这边看。她头上已淌下血。我也真是吓着了,像被枪打了,捡起“馍的”钻入另一条涵管,翻过山坡一口气奔到远离纺织厂的野外。
人这种两足无羽的生物,骨子里都坏透了。
我别说忏悔自己的罪,还得意洋洋地把自己做的孽到处宣扬。我那时已成了一群孩子的头,很威风,自封司令。日日夜夜率领着这帮顽童四处做恶,还跑到明姨家朝她屋子里扔石头。直到今天,我都不敢相信年仅七岁的我居然会行下这样大的恶。明姨的名声很快便坏透了。她丈夫把她关在屋子里绑起来打,绑在柱子上,用那种很结实的麻绳反捆住。我们趴在屋脊上津津有味地看。一开始只是扇耳光。明姨不吭声,让她丈夫打,把脸打得胖胖的。那个小男人打疼了手,就拿扁担抽。明姨说,“你打死我吧。”那男人愈发愤怒,嘀嘀咕咕说了许多话,喝起酒,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应该是厂里的工业酒精。小男人没多久又是哭又是笑,突然拿瓶子敲在明姨头上。明姨的头朝一边歪过去。男人仆倒在地,呼呼睡去,鼾声响亮。
还记得我开始说的那些“磁铁、大头钉与蓝蜻蜓”吗?青皮在一边捅我的腰,说,“你敢把那东西挂到她脖子上去,我就把它们还你。”青皮的手指着院子里晾着的一双布鞋。那是一双破鞋。破鞋在那个年代的意义是每个孩子都能心领神会的。我当时真被鬼魇住了,并没有犹豫多久,或者说,若有犹豫也只是犹豫被抓住的风险。
我舒展开双臂,沿着墙壁轻滑下去,掂起破鞋,蹑足来到明姨前面,小心翼翼地挂上去。我真是一个罪人。我甚至还朝被绑在木板床上正用迷惑不解的眼神瞪着我的大头,吐出舌头,露出一个可怕的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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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 七(1)
“人们在生与死之间踌躇,每个人都在受罪,一切东西都没有了。”
我在水里睁大眼。狐狸、野兔、翠鸟、刺猬、黄鼠狼、色彩艳丽的蛇、古怪的猫头鹰,还有那《罗生门》中的樵夫、行脚僧、强盗、女巫、杂役、武士与武士的妻,在水里依次出没。我无法相信哪一幅景象才是真实可信的,直到它们离开,我也无法做出判断。锦鲤游向远处,由它带来的涟漪终究归于无痕。莲花的茎仿佛是那湿漉漉的热带雨林。水的压力让眼球感觉到疼痛。
没有谁能证明神的存在,但神始终存在。
眼帘深处现出一道白色的帷幕。水面之上,温和的阳光下,一个哭泣的孩子蹲在岸上,肩膀处长出黑色的鱼鳍。这个世界在融化成水。每种生物都逃不出去,它们都要学会游泳,就算学会了,它们也逃脱不掉被溺死的命运。“二月十七日那一天,大渊的泉源都裂开了,天上的窗户也敞开了。四十昼夜降大雨在地上。”
一个寂静的声音拖着篷松的尾巴,出现在我耳朵里,是那样缓慢,犹如一匹从梦境里走出的白马。
说说檌城吧,这个在脑海里反复出现的城。
檌城确实与众不同。就像马铃薯,它并不服从传统的等级与秩序,斜逸横出,不可预测——每根茎的末端都可能结出一个果实,一个超脱人类理性范畴的表现。又或者说,檌城是众多大小不等的檌城的总和。
我打量着马蹄下方的檌城。这一片冒着浓烟,堆满瓦砾,充满尸臭的废墟,是一个人类所有的恶的集合,塞满种种的罪、龌龊的欲望、淌血的利刃、扭曲的痛苦、老虎被剥下的皮毛、卑微、阴暗的火焰。
要描述此刻的檌城的形状是困难的,它并非直尺与圆规所能定义,完全迥异于传统,不是球体、圆锥、圆柱体、长方体等,但又同时包括了这些普遍存在于自然界的图形。它或许应该是数的空间,是无穷小,也是无限大。这必然导致了两种针锋相对、又各自意味深长的看法:
檌城不是一种固定不变的存在,它被不断产生出的种种恶阐释,这是一个没有止境的过程;又或者说,檌城本身即是一个已经完成构造了的东西,所有的恶只在它的内部发生反应,并不会随着时间溢出檌城。
有人活着,有人死去;有人离开,有人到来。
疲惫的旅人牵着来到檌城,他需要一杯水。没有人理会他。街道两边是宛若人体的头、手、躯干、足的建筑物,它们随着日升夜落不断扭曲变形,用一个个匪夷所思如同梦魇的场景,阐述着“檌城人”这种生物内心最深刻的绝望。檌城人的脸庞像是受过酷刑一般,线条扭曲,额头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滑稽、荒谬与愚蠢。这“滑稽、荒谬与愚蠢”并非无害,只是惹人发笑的。他们有着动物鬃毛般凶恶的头发、铁钉状冷酷的手脚指、被*或疯狂折磨成畸形的躯干,以及极度空虚的双眼。哪怕是被他们看上一眼,那也是可怕的,就仿佛被恶狗咬了一口。但老实说,他们又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如被随意摆布的木偶,被随时取代的螺丝钉,被随便抛弃的垃圾,更糟糕的是,他们并不知道是在被谁摆布,被谁取代,被谁抛弃。这让他们的日常行为令人费解——时刻不忘羞辱别人,也不忘羞辱自己,甚至把“烦琐无趣的公文、添加了三聚氰胺的毒奶粉、冗长沉闷的新闻报道、拙劣的谎言、用苏丹红造了咸鸭蛋、矫情与恶俗”等当成了生命的全部。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人间世 七(2)
万物如同被棱镜分解的光,如涡流、被鞭子抽赶的马、腐烂的鱼块。
旅人捡起地上一个失去双臂的女体雕塑。她怀孕的腹部是一个装满液体的陶瓷器皿,乳房是两个涂黑油漆的小玻璃罐,左脚是削圆的木头,右脚是根废锌铁管,恐怖狰狞的面容由橡皮泥捏成,还鼓起着蚯蚓一样的青筋……它是混乱的,恶毒的,与事物的本质毫无关系的。它没有逻辑,没有道德,乃至没有真理。但,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真正令旅人诧异的是,在雕塑菱形身体的背部,有一行风格迥异的工楷小字:
熵,一个源于热力学第二定律的词汇。因为它,所有曾撼动人心的影像与文字,都不可避免地沦为陈词滥调。这过程不可逆,仿佛熵增。“世界是一盆大火,万物焚身于其中。”一切都无可挽回地趋向极端,趋向对抗,而最终的结果是:热寂。或者说审判日。
“如果说檌城是恶的集合,还不如说它是熵,是混乱和无序的度量。可这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它不是空洞的,不是教条、乏味与死气沉沉的总和。”旅人皱起眉头,舔了舔干渴的唇,还是没抛下这个让他甚感不安的雕塑,揣入怀中,准备离开。一把生锈的匕首突然自暗处暴起,捅入他腹中,并在其中转了两转。
河水有着豹子皮毛一样的花纹,数十个大大小小的漩涡在这些花纹里滚动。我在水的里面怅然望着,望着鱼的嘴、水草、泥迹斑斑的螺旋管道……那些莫名其妙的瞬息即逝的片断,以及蓦然出现在某个片段里的娅。
娅的美貌异乎寻常,嘴唇是珊瑚色的,睫毛好像矢车*瓣,洁白如银的身子随时随刻散发着玫瑰和百合花的芬芳。夕阳映在水中,燕子低飞过桥头。娅低低地说:“告诉我,你会永远记住那只燕子吗?不是随便什么燕子,不是那儿的那些燕子,而是迅速飞过的那只燕子?”
桥栏上立着一个少年。他们都热泪盈眶。那少年腰间挂着羯鼓。少年披散着头发,手指在鼓面轻叩,身体还做出各种动作,突然接连几个空翻,从这个桥栏上的汉白玉狮子头顶,跃至另一只狮子头顶,双腿一飞,稳稳地骑在那只绕着石桥飞来飞去的燕子背上。少年笑着说,“当然。”伸手便把娅托上了急速飞翔的燕子。他们一起热泪盈眶。然后,他们的脸庞突然如洇在水里的纸,在石桥下梦一样消失了。
世界在某一刻,仿佛一枚滚动的硬币突然静止下来,四周被一层淡金色的光芒所笼罩。天上的阳光真好。好得一切都仿佛是不真实的。我在水中依次看见:被铭刻于青铜器上的寂静、死去之人的脸(向日葵一样灿烂)、到处泛滥的贫穷、蓝色的桥梁、水一样的旋律、刀、诅咒、爱人的手指、一只倒毙在溪流尽头的蓝虎、抹香鲸。抹香鲸庞大的身体上有一些奇怪的装饰着花纹的文字……这些文字意味着什么,它们是可以被理解的吗?“世界是时间与事件的排列。关于世界的叙述不计其数。”阳光在水面上叫了两声。我的眉毛跳了跳。
人间世 八(1)
时间像发亮的水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