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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自己下手最狠的可能要数县图书馆的老馆长,也更具有喜剧色彩,走到街头,喝下半瓶煤油,又把半瓶洒身上,自己划根火柴点着了,还不忘高举红宝书,跳起忠字舞。跳忠字舞也没什么,那时候讲究早请示晚汇报的人们,不分年龄性别职业,只要广播里响起《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等几首歌曲,便会放下手中的活计,当街起舞。关键是这位图书馆长都烧成了一团火焰,还能跳得有板有眼,把红宝书紧贴胸口,双手分开,形成一个高举的V字,有节奏地来回摆动,再跪下一条膝盖,做抬头仰望太阳状。这得需要忍受多大的疼痛才能保持动作不变形?我不小心被开水烫了下,都要啮牙咧嘴鬼哭狼嚎。
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一个不知道名字的人,准确说,是一具尸体。他死在路上,胸前被人写上了四个大字,“我解脱了。”有人觉得这四个字碍眼,一脚踢翻尸体,噢,背面还有四个字,“我翻身了。”但这种幽默感估计不是死者所能拥有。
自杀的人都是用试图用死来威胁党,否定党的正确,洗脱自己见不得人的丑恶,博取不明真相的群众同情。县革委会的干部讲得痛心疾首,宣布凡是自杀分子,一律不得土葬。问题是,县里又没有火葬场,大家那时也不晓得世上还有“*”。把自杀分子扔河里去?跳河的人已经不少了,在河边生活的老百姓望着窗外的浮尸,都得出经验:凡投河死的,女的仰;男的趴。这河水可是县革委会的领导们也要喝的。后来有人提出建议,把这些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的尸体拿去沤肥。这或不失为一个废物再利用的好方法,但这人也因为这句话马上沦为革命的对立面,试想一下,反革命分子的尸体里有多少病菌啊,用它沤肥长出的蔬菜还能吃吗?这是居心叵测的蒋特分子妄图毒死革命群众!
尸体最后是怎么处理的,我就不知道了。我所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毛泽东的一段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红卫兵成为一个历史名词。他们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知识青年”。初中与高中的毕业学生一下子就不见了许多。他们戴着红花,去了黄土高坡,去了林海雪原,去了西双版纳,去了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当然,也是最诗意的地方。一本一九六五年出版的《在广阔天地里》是这样描写的:“嫣红的夕阳,把整个山沟点染得金碧交辉。小沟里流水淙淙,森林中鸟儿欢唱,组成了一支美妙的交响乐,滔滔地歌唱着山区的美好远景,赞颂着新的一代青年们的美丽理想。”
我已念了初一,十四岁。因为不断地书写大字报,字倒认得几个,能把《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著名的“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横着背,倒着背,竖着背,随便从中抽出一段来背。不过,年纪尚小,不是毕业生,没人往我胸口戴红花。好几次,我都想跳上那几辆被人们敲锣打鼓欢送的解放牌卡车。我要去广阔天地里,那里将大有作为。我厌倦了这个家。继父那张满脸横肉的脸让我想吐。他是工宣队里的成员,派驻县供销社,整天威风凛凛,呼三喝四。我看见他躲在仓库里摸一个女人的*。那是一位很漂亮的卖糖果的女售货员。她的丈夫是中学里的历史老师。我没告诉母亲,主要是害怕母亲与继父打架。母亲一定不是胳膊比木杠还粗的继父的对手。我也害怕母亲去撕烂女售货员的嘴。我还非常讨厌已经三岁的整日抱着我大腿拿鼻涕往上面蹭不停地喊我哥哥的李国泰。当继父与母亲背转身时,我老拿手掐他的肉。可能因为痛觉神经发育比较迟疑,当我掐完他,拍拍手佯做无事人去了厨房几分钟后,他才会哇地一声哭起来。
我对母亲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我要去人民公社。”
妈妈说,“要斗私,批修。不行。你还太小。”
我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要听毛主席的话。为人民服务,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
妈妈发狠了,“大海航行靠舵手。除非是我死了。”
我指出了母亲的错误,说,“这不是毛主席的话,是林副主席的话。”
母亲不能辩赢十四岁的我,她完全可以念“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也是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但她还是在李国泰的配合下,粉碎了我几次妄图逃蹿的阴谋。我家离一中不远。肉嘟嘟的李国泰整天趴在教室的窗台上盯着我。有一次,我用小刀割破手指头写下了一封表决心的血书,老师在课堂上念了,说我是毛主席的好孩子。李国泰跑回家,说,“老师表扬了哥哥”。母亲一愣,我长这么大还第一次受老师表扬。母亲跑去学校问清端倪,大怒,等继父回来一说,继父去了学校,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反正老师再看我时,眼神就有点恐惧。
人间世 十三(1)
我在长椅上躺下身。风在耳朵里簌簌作响。孩子走了,不知何时。一眨眼间,这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夜色在几株已落尽叶的梧桐树枝丫间勾勒出一些几何图案,大部分是三角形——它们并非是稳定的,每根枝条在下一个时刻,都可能要改变立场。湿润的空气罩在口鼻上,提醒着树下的人:所谓现实种种,不过是一阵阵耳鸣,无从描述,更难以捕捉。
月光里渗出带有腥味的液体。月光下的云几乎没有改变形状,它们睡着了,是一头头疲倦的羊。八角塔在灯光下宛若男人的*,孤独地挺立。天地间有着很奇怪的气息。远处的高楼在昏暗的光线下,宛若一只只打着瞌睡的老虎。这是我熟悉的一把长椅。它抵住我的脊背,温和又富有弹性。靠背上方被人用小刀很仔细地雕刻了一行字,“李小燕我日你妈”。长椅右侧的下方,有一个窟窿,我的手指曾在无意中摸到那里,摸出一个湿黏的避孕套。或许,那个在几分钟前还高挂于城堡上方的避孕套也是自这个窟窿里长出来的,就像是蘑菇从树里长出。城堡已荡然无存,沙堆恢复了白日的模样。那孩子好像并不曾在这里出现过。我闭上眼,幻想长安城的模样。
那个叫扎的波斯商人来到我的面前,问我是否理解了囚室的意义。无非是《规训与惩罚》,又有什么不能理解?“刚开始盛大的接近于狂欢的杀人场面,接下来近乎窒息的禁锢时光,还有边沁的圆形监狱,全景敞视主义与无所不在的微观权力……”一个叫福柯的法国人,在未来的时空里对这两个词语已经做出足够清晰的阐释。肉体即是灵魂的囚室。又或者说:哪怕是一些高僧,能在某些时候脱了肉体去,可他的语言、思维仍然是囚室的墙壁。灵魂依然没有办法来到墙外的世界——但墙外是什么呢?若还是法天象地的长安城,试图挣扎出囚室是没必要;若是摆脱了时间、空间的虚无之境,灵魂又何所焉附……人唯有在监狱里才有可能得到救恕和释放,在生命消逝的一刻,监狱没有了,而人也死掉了。
我的话让扎咯咯地大笑起来。他就像一只昼伏夜出的猫头鹰。他的左耳也确实要比右耳大一点。扎自怀里取出一坛酒。天地间有馥郁芳香氤氲泌鼻。是浙江沼义三十年的女儿红,琥珀色,透明澄澈。“最好的女儿红得是埋在桂树底下的。埋三十年。时间短了,或长了,都不妥。”扎双耳直立,双眼在暗中炯炯发光,又取出两只青玉杯。这杯甚是奇妙,酒液盛满其中,玲珑透剔,隐约可见有*女子于一片蒙蒙青光中载歌载舞。那是娅吧。我吐出一口长气。酒液慢慢高于杯缘,却不溢出半点。扎斟满两杯,一杯自己饮了,咂咂嘴笑道,“这雕花酒本该是对着那穿红袄的温柔女子而饮,才能品出其中的滋味,最好还能有几盏烛影,几个大红灯笼,与屋檐上滴下的几滴春雨。我这般牛饮,却也是浪费。没法子,天生一个饕餮相。”
我把滚烫的酒浆送入嘴里,小口咽下。也许这酒是因为娅的舞姿才这样滚烫。舌尖生出甜味、酸味、苦味、辛味、鲜味、涩味。我没问扎这些年都去了哪里,没问这酒中为何会呈现娅的影子,也没问他囚室外的这个长安城是否还是昔日模样。那存在的,终是幻影;那永恒的,并非人心。囚室里的光线仿佛是冰凉的雨珠,落满胸口。借助于扎那双碧绿的眸子,我看见自己的胸口上已长满绿苔青藓。
人间世 十三(2)
扎缓缓说道,“南方之南是那无尽的大海。须乘船行上三年,才能抵达彼岸。那船之大,不是你我所能想象,高百余丈,如摩天之崖;长数十里,又若威严群山。长安苑里的交趾国进贡的巨象若来到它的面前,无异于蚂蚁。这么大的一艘的船怎生划得动?又需要多大的桨?可它偏偏行走如飞。甲板上也少有戴着青铜面具臂力惊人的武士。一些盘着高高发髻的女子聚在船头,边舞边唱。不知她们唱的是什么,那歌声薄如蝉翼,但听了鼻子要发酸,让人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长安的方向。我很好奇这船是怎么在海面上航行,没想到它肚腹中却能生熊熊火焰。火焰把一种黑的石头分成光与热。这船就受此驱动,在茫茫大海里飞速前进。”
扎的声音若水花打在我的脸庞上。我微笑起来。关于船,我有所闻。据说,“船是想象力最丰富的源泉。在没有船的文明里,梦将会干涸,间谍取代了探险,警察取代了海盗。”我没吭声,扎突然把食指竖至唇边,嘴角有不可捉摸的笑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我看见了一些古怪的船:一艘船的桅杆是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树的枝桠间有一些面目可憎的鸟类;另一艘船的桅杆上缀满黄金,但船体已经大火熊熊;还由一艘船的桅杆其实是一个巨人的胳膊,巨人在不耐烦地挥舞动手臂;另一艘船则仿佛由魔鬼的头颅、草屑、泥土所搭建……这些船,无一例外挤满了酒鬼、饕餮之徒、*的教士和修女、贪婪之辈、宫廷弄臣,以及在种种欲望的折磨下难以脱身的人。
“那是什么船?”我问。
“愚人船。世界因为这些愚人的罪过而濒于虚幻。”扎的声音低沉下来,“在很久以前,世上是没有船的。当然也没有人,只有猴子。”
在很久很久以前,从树上跳下来的猴子,因为上帝的恩赐,学会直立行走,却始终学不会相亲相爱。他们无休止地撕杀争斗,大部分的猴子不是炮灰,就是炮管。这让一只猴子非常伤感,发明了“猴道主义”,整天劝说同胞要和平共处。某日,这只聪明的猴子在森林边发现一根大圆木,木头上有一个洞。猴子跳进木头洞里,把木棍插入水里前后划动,圆木随之前进或后退。这只猴子非常高兴,把它叫做船,跑去招呼同胞,指着对岸的森林与在森林中奔跑的野兽,说,现在我们有船了,不要再打架了,让我们去那里打猎吧。猴子们赶走它。它们不肯放下手中的兵器。也许不是不肯,是不敢。猴群的历史中有着血淋淋的教训,所谓“刀俎鱼肉”。这只脑袋进水的猴子,以为自己声音太小,以为别的猴子都很愚蠢,便以启蒙为已任,跑到猴军对垒处喊话,并且涕泪交加。没有哪只猴子愿意理会它。当战鼓响响,一把刀割过它的喉咙,再一旋,剥下它的皮。这皮马上被制成盾。战争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