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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斐伊舰长并没在家;游苔莎在门口出现,走了过来。她那时候已经恢复了平静庄重的态度,和刚才为克林的安全而焦虑呼喊的紧张情况,完全不一样了。
“今天晚上,这井能打水吗?”游苔莎问。
“不能,小姐:水桶底儿一古脑儿都碰掉啦。因为俺们这阵儿作不了什么啦,俺们先回去,明儿一早儿再来。”
“没有水吃了,”游苔莎转身嘴里嘟囔着说。
“我可以从布露恩给您送些来,”别的人都走了的时候,姚伯走上前去把帽子一摘说。
姚伯和游苔莎互相看了一刻的工夫,仿佛两个人心里,全都想起了他们一同在月下领略过的那几分钟的光景。游苔莎的眼波这一转,她原先平静安定的面目,就一变而为娴雅热烈的表情了,那好像晶明当空的午卧,在两秒钟之间变成了灿烂庄严的夕阳一般。
“谢谢您,不一定非那样不可,”游苔莎回答说。
“不过您没有水吃怎么办哪?”
“哦,这不过是我说没有水吃罢了,”她说,脸上一红,同时把她那有长眼毛的眼皮抬了起来,抬的时候带着仿佛这种动作需要考虑的样子。“我外祖可认为有的是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
游苔莎往前走了几码,姚伯跟在后面。她走到围堤的犄角跟前,要往环绕宅外的土堤上面去,那儿就是台阶;她一跃上了台阶,那种轻捷,和她原先往井旁去的时候那种无精打采的行动一比,让人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附带地表示出来,她外表上那种娇慷,并不是由于缺乏体力。
克林在她后面,上了土堤,并且看见土堤上面有一圈烧过的地方。“这是灰吗?”他间。
“是,”游苔莎说。“十一月五号那一天,我们在这几点了一个小小的祝火,这就是那个祝火留下来的痕迹。”
她吸引韦狄的祝火,原先就点在那个地点上。
“我们现在所有的水就是那个了,”游苔莎接着说,同时拾起一个小石头子儿来,往池塘里扔去。只见那个池塘,在土堤外面,好像一个没有瞳人的白眼珠儿一般。那个石头子儿,抖了一下,落到水里去了,但是池塘外面,却不像上回那样,有韦狄出现。“我外祖说,他在船上过了二十多年。吃的水连这个一半还赶不上哪,”她接着说,“所以这种水,据他看来,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也得算是够好的了。”
“呃,按着实在的情况说,一年里面这种时候,池塘的水里,并没有不干净的东西。因为那些水都是一直从天上落到那里面去的呀。”
游苔莎把头一摇。“我这固然不错,是在荒山上勉强过活,但是我可不能喝野塘里的水,”她说。
克林往井上看去,那时井上已经没有人了,因为工人们都早已经回家去了。“弄泉水还有老远,”姚伯静默了一会儿说;“不过既然您不愿意用池塘里的水,那我想法子给您弄点井水好啦。”他走到井旁。“不错,我想我把这个小桶绑在绳子上就成。”
“不过我连那些工人都不肯麻烦,我更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这在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麻烦。”
他跟着就把小水桶系在那一团长绳子的头儿上,把绳子穿过了辘轳,让它一点一点儿地从手里顺到井里,不过绳子还没放得很长,他就把它勒住了。
“我得先把绳子这一头儿拴住了才好,不然的话,也许整个的绳子就都要溜到井里去了,”他对游苔莎说,那时游苔莎已经走到跟前来了。“我拴绳子的时候,你能不能把绳子把住了?再不我就叫你们的佣人吧?”
“我可以把绳子把住了,”游苔莎说,跟着姚伯就把绳子放到她手里,自己去找绳子的头儿。
“我想我可以让绳子往下溜吧?”她问。
“我想您还是不要叫它溜得太多了,”克林说。“溜得太多了,您就要觉得劲头儿大了。”
话虽如此,游苔莎却开始让绳子溜下去了。克林正在那儿系绳子头儿,只听游苔莎喊着说:“不成啦,我把不住啦!”
姚伯急忙跑到她身旁一看,只好把绳子还松着的那一部分缠在柱子上,它才颤抖了一下,算是打住了。
“没把您的手擦破了吧?”
“擦破了,”她说。
“破了一大块吗?”
“不大,我想不大。”她把两只手伸开一看,只见有一只正流血;因为绳子把皮蹭去了一块。游苔莎用手绢儿把它裹了起来。
“您本来应该撒开手来着,”姚伯说。“您怎么不哪?”
“您不是叫我把住了吗?——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受伤了。”
“啊,不错;我已经听说过了。我真替我们爱敦惭愧。斐伊小姐,您在教堂里受的伤重吗?”
克林这句话的音调里含着无限的怜惜,所以游苔莎慢慢地把衣袖卷起,把她那只圆润丰满的白胳膊露了出来。只见胳膊光滑的肉皮儿上,有一个鲜明的红点儿,好像一块鲜红色的宝石放在帕娄大理石上一样。
“就是这儿,”她把手指头放在受伤的地方说。
“那个女人真太阴了,”克林说。“斐伊舰长要去告她,把她惩治惩治吧?”
“他就是为这件事出了门儿的。我真不知道我有那样会巫术的名声儿。”
“我听说您都晕过去啦?”克林说,同时看着游苔莎胳膊上叫针扎的那个小红眼儿,仿佛很想吻它一下,把它治好了①似的。
① 吻它……治好:通行习语,源于从前为毒箭所中或被毒蛇所咬、以口吮伤把毒咋出的医疗法。
“不错,真把我吓坏了。我很久很久没上教堂了。现在我更要很久很久不去了——也许就永远不去了。经过这回事,我还有什么脸见人。您说这不得把人寒碜死吗?事情刚过了以后,我有好几点钟的工夫老想,不及死了好,不过现在我不在乎了。”
“我到这儿来,就是要把这种积尘蛛网,清除一下,”姚伯说。“您愿意帮我的忙吗——帮我教给他们高级的知识?咱们可以给他们很大的好处。”
“我并不觉得很想那样。我对于跟我一样的人类没有多大感情。有时候我还很恨他们哪。”
“不过我想您要是肯听一听我的计划,那您也许会觉得有意思的。恨人类并没有用处——您如果要恨的话,您就该恨那造人的。”
“您这是说的自然吗?我早就恨它了,不过您的计划,不拘什么时候,我都是很愿意听一听。”
他们那时的光景已经到了不能继续的时候了,第二步自然就是得分手告别了。克林对于这种情况知道得很清楚,游苔莎也作出告一段落的表示来;但是姚伯却看着游苔莎,仿佛他还有一句话要说似的。如果他没在巴黎待过,他那句话就永远也不会说出来的。
“咱们两个从前会过,”他说,同时看着游苔莎,看的样子未免带出超过必要的兴趣。
“那我不承认,”游苔莎带出尽力抑制的安静样子来说。
“不过我可以想我所愿意想的。”
“当然了。”
“你在这儿很觉得寂寞吧。”
“这片荒原,除了它紫色鲜明的时候,就让我受不了。它对我就是一个毫不留情的督工的①。”
① 毫不留情的督工:《旧约·出埃及记》第一章第十一节,“埃及人派督工的辖制以色列人,加重担苦害他们”。
“能这么说吗?”他问。“在我这一方面,我却觉得这片荒原顶能叫人陶醉,顶能使人提神,顶能给人安慰了。住在这片山里比住在全世界无论哪儿都好。”
“这对于艺术家自然是很好的了;不过我可老不想学画儿。”
“那一面儿还有一块很稀奇的祖依德石①哪。”他顺着他指的方向扔了一个石头子儿。“你常到那儿去吗?”
① 祖依德石:英国多塞特郡和威尔特郡有的地方,散布有大块砂石,据说为第三纪砂石地层之残余。英国史前期残存的圆列石坛,多为这种大石所建,而这种石坛又多被认为是祖依德的祭坛,故此种石遂有祖依德石之称。此种石多棱角参差。
“那儿有那样一块稀奇的祖依德石?我连知道还不知道哪。我只知道巴黎有树荫路①。”
① 树荫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命毁巴黎城垒,而代之以树荫路,经荒凉而变为繁华侈糜之区,为时髦白相之地。
姚伯沉思着往地上看去。“这话里含的意思可就多啦,”他说。
“实在含的意思很多,”游苔莎说。
“我记得,从前我也有一个时期,渴想城市的繁华热闹。但是在一个大城市里住上五年,就会把那种毛病完全治好。”
“但愿老天也那样给我治一治才好!现在,姚伯先生,我要进屋子给我受伤的手上点药膏去了。”
他们分了手,游苔莎在渐渐黑暗的暮色里消失了。她仿佛心里有许多心思似的。她的以往只是一片空洞,她的生命现在才开始。至于这番会面对于克林所生的影响,是过了一些时候他才完全觉到的。他朝着家里走去的时候,他感觉得最清楚的是;他的计划不知怎样光彩起来了,因为一个美丽的女人跟它联在一起了。
他到了家,就进了他要用作书房的屋子,从箱子里把书取出来,把它们摆在书架上,一直忙了一晚上的工夫。他又从另一个箱子里,拿出一盏油灯和一罐煤油来。他把灯收拾好了,把桌子整理完了,说:“现在,我都准备好了,可以开始工作了。”
第二天早晨,姚伯起得很早,没吃早饭,就点着他那盏油灯,念了两点钟的书,以后又念了整整的一上午和整整的一下午。恰好念到太阳西下的时候,他觉得他那两只眼睛疲倦起来了,就把身子往后靠在椅子背儿上。
他那个屋子,本来俯视这所房子的前部和房外荒原的山谷。冬日的斜阳正在最低的时候,把那所房子的影子,投到白色篱栅的外面,越过荒原边界上的草地,远远伸到山谷的里面;房上的烟囱和房子四围的树梢,在那里映出来的影子,都黑乌乌的,像长叉子似的。他坐在屋里念了整整一天书了,他决定趁着夜色还没来临以前,往山上去散一会儿步。他想到这里,就出了门儿,穿过了荒原,朝着迷雾岗走去。
他回到庭园栅栏门前的时候,一个半钟头已经过去了。那时候,窗上的百叶窗已经都关上了、在庭园里运了一天粪的克锐、阚特也已经回家去了。他进了屋子以后,只见他母亲因为等了他半天不回来,已经自己先把饭吃了。
“克林,你上哪儿去来着?”他母亲马上说。“你怎么这时候出门儿也不告诉我一声儿?”
“我到荒原上去来着。”
“你到荒原上去,就非碰见斐伊小姐不可。”
克林停了一会儿。“不错,我今天晚上就碰见她来着,”他说,说的时候,好像只是因为要保持诚实,迫不得已才说的。
“我早就料到这一场了。”
“我们这并不是预先约好了的。”
“当然不是;这种会晤向来就没有预先约好了的。”
“妈,您不是生我的气吧?”
“我很难说不生你的气。生气?不是。不是生气。我只是在这儿琢磨,有许多有出息的人,受了诱惑,走上了没出息的路子,我想到这里,正心里不安。”
“妈您有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