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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次,美国有一个小伙子,赌钱的时候,输了个精光。他就把他的表和表链子当注儿,表和表链子也输了;他就把他的伞当注儿,又输了;他把他的帽子当注儿,也输了;以后他把他的褂子当注儿,只穿着衬衫,谁知道褂子也输了。于是他就动手要脱裤子;那时候,恰好有一个旁观的人,佩服他的勇气,就给了他一点儿钱。他借着这点儿钱可就赢起来了。把他的褂子赢回去了,把他的帽子赢回去了,把他的伞赢回去了,把他的表,他的钱,全赢回去了。他出赌场的时候,已经是一个阔人了。”
“哦,太好啦——把俺听得都喘不上气儿来啦!韦狄先生,俺想俺既然也是那样的人,俺和你再耍一个先令试试看,好不好?这不能有什么乱子,你又不是输不起。”
“很好,”韦狄说,一面站了起来,拿着灯笼,四外找去,找到了一块平面石头;他把这块石头放在他和克锐之间,重新坐下。他们要更亮一点,就把灯笼门儿开开了,跟着蜡光就一直射到石头上。克锐放下了一个先令,韦狄也放下一个,两个就掷起骰子来。克锐赢了。他们又赌两个先令的,克锐又赢了。
“咱们赌四个先令的试一试吧,”韦狄说。于是他们就赌四个先令的,这一回,却是韦狄赢了。
“这种小小的过节,当然有的时候会落到运气顶好的人身上,”韦狄说。
“你看俺的钱都光啦!”克锐很兴奋地喊。“可是要是俺还能再赌下去,俺就一定能把俺的钱都赢回来,俺还能格外再赢哪。这些钱也是俺的就好啦。”他一面说,一面把靴子往地上跺去,把靴子里的基尼跺得铮铮地响。
“啊!莫不是你把韦狄太太的钱放在那里面了吧?”
“可不是吗,为的是稳当。俺说,俺先用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所有的钱当赌本,要是俺赢了,俺只把俺赢的留下,把她的还她,要是对家赢了,她那些钱正归了该有那些钱的主儿,你说这样的话,算不算不对?”
“一点儿也不能算不对。”
自从他们两个起身以后,韦狄就琢磨他太太那一方面的人认为他卑鄙下作的情况,心里觉得像戳了一刀似的。在时光慢慢过去的中间,他的心思就渐渐转到一种复仇的念头,却不知道这种念头究竟是在哪一分钟、哪一秒钟起的。这种报复,他琢磨着,是要给姚伯太太一种教训的;换一种说法,就是要叫她看一看,要是他办得到的话,她侄女的丈夫就是给她侄女保管钱财的正当人物。
“那么俺这就那么办啦!”克锐说,同时动手去解一只靴子的带几。“俺恐怕俺天天夜里做梦都要梦见这个啦:可是俺老要起誓,俺想起它来,不会吓得起鸡皮疙瘩。”
他把手插到靴子里,把应该属于可怜的朵荪那些宝贵基尼掏出一个来,那个基尼,还好像冒热气儿呢。韦狄呢,早就把他的金镑在平面石头上放下一个了。赌局又重新干起来。头一次韦狄赢了。克锐猛着胆子又下了另一个,这回却是他赢了。以后的输赢起落不定,但是平均算起来,还是韦狄赢的多。他们两个,全都聚精会神,一切不顾,眼光的注意点,只是眼前那些微小的东西,那一块平面的石头,那一盏敞着门儿的灯笼,那一副骰子,还有灯笼光下照亮了的几棵凤尾草叶子,所有这一切就是他们两个整个的世界。
赌到后来,克锐就输得快起来了;待了不大的工夫,只见属于朵荪的那五十个基尼,已经全到了他对家的手里去了,他一见这样,唬的不得了。
“俺顾不得啦,顾不得啦!”他呻吟着说,同时孤注一掷的样子,动手去解他左脚的靴子,要去拿另外那五十个基尼。“俺知道,魔鬼因为俺今儿夜里这件事,非用三股儿的叉子把俺叉到火里去不可!可是也许俺还能赢哪,赢了钱,俺就娶一个媳妇,夜里和俺坐着做伴儿,那俺就不害怕了,俺不害怕!朋友,来吧,俺又下了一个了!”他又把一个基尼摔到石头上,跟着骰子盒儿又响起来。
时光渐渐过去。韦狄也和克锐一样地兴奋起来。他刚和克锐赌的时候,还没有别的心思,只想狠狠地要戏耍戏姚伯太太就是了。那时他的目的,还模模糊糊地只想先用方法,不管正当不正当,把钱赢到手,然后再当着姚伯太太的面儿,鄙夷地把这笔钱交给朵荪,寒碜姚伯太太一下,但是一个人,就是在把他的心意实行出来的过程中,都会抛开那种心意的;所以在韦狄赢到第二十个基尼的时候,他除了为赢钱而赌钱以外,是否还觉出来有什么别的心意,是极端令人怀疑的。再说,他现在所赢的钱,已经不是他太太的了,已经是姚伯的了,不过这种事实,因为克锐正满心害怕,当时并没告诉韦狄,那是以后才说出来的。
克锐差不多尖声喊着把姚伯最后一个发亮的基尼放在石头上那时候,已经快要半夜十一点钟了。这一个基尼,不过三十秒钟的工夫,也跟着它的同伴一路去了。
克锐转过身去,后悔难过地打着拘挛扑到凤尾草上。“喂呀,俺这不成材的东西呀,可怎么好哇?”他呻吟着说,“俺可怎么好哇?老天还能慈悲俺这样的坏人吗?”
“怎么好?跟以前一样地活着呀。”
“俺不能跟以前一样地活着啦!俺要死啦!俺说,你真是一个——一个——”
“一个比别人精的人,是不是?”
“是啦,是一个比别人精的人,一个坏透了的骗人精!”
“你这小猴儿崽子,你太不懂礼貌了!”
“俺还不知道谁不懂礼貌哪,依俺说你才不懂礼貌哪!你把别人的钱都算作你自己的啦;那里头本来有一半儿是可怜的克林先生的。”
“怎么他会有一半儿?”
“姚伯太太亲自嘱咐俺,叫俺给他五十么!”
“哦?……哼,她要是把这笔钱给克林的媳妇游苔莎,岂不更体面好看?不过不管她要给谁,现在这笔钱却在我手里了。”
克锐把靴子蹬上,喘着老远都能听得见的粗气,把两条腿拉到一块儿,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韦狄认为那个时候,上迷雾岗去接他太太已经太晚了,她本是要坐舰长的四轮马车回家的,所以就动手把灯笼关上,想回家去。但是他正在那儿关那个小牛角门儿的时候,只见从附近一丛灌木后面站起一个人来,往前走到有蜡光的地方。那正是红土贩子。
八 旁枝斜杈推波助澜
还乡……八 旁枝斜杈推波助澜韦狄瞪着眼睛看去。只见文恩冷静地往他那面儿瞧,一言不发,在克锐刚才坐的地方上从从容容地坐下,把手插到口袋儿里,掏出一个金镑来,放在石头上,
“你刚才在那丛灌木后面老远看我们来着,是不是?”韦狄问。
红土贩子点了点头。“把你的注儿下上吧,”他说。“要不,那就是你没有胆量再干了。”
原来赌钱这种玩艺儿;口袋儿里有钱的时候,干起来很容易,撒手不干却很难;虽然韦狄头脑冷静的时候,本来可以小心持重,拒绝红土贩子的要求,但是他刚才那种赢钱的情况,却叫他兴奋得完全失去了自制力。所以他就在石头上文恩放的那个金镑旁边放下了一个基尼。“我这是一个基尼①,”他说。
① 一基尼值二十一先令。一镑则值二十先令。
“基尼倒是基尼,可不是你自己的,”文恩讽刺他说。
“我偏说是我自己的,”韦狄很骄傲地说。“那是我太太的,是我太太的也就是我的。”
“很好;咱们来吧。”红土贩子把盒子摇晃,掷出了八点,十点,九点;三下统共是二十七点。
韦狄一看,胆子就壮起来。他拿起骰盒儿来,掷的那三下一共是四十五点。
红土贩子又把他的一个金镑放在韦狄赢他的那个金镑旁边。这一回,韦狄掷的一共是五十一点,但是却没有对子。红土贩子面带狠气,掷出三个“么”来,把钱收了起来。
“再来吧,”韦狄带着鄙夷的样子说。“把注儿加倍好啦。”他把朵荪的基尼放下了两个,红土贩子也放下了两个金镑,文恩又赢了。新注儿又在石头上放下了,两个人照旧赌下去。
韦狄这个人,本来是沉不住气、容易兴奋的;所以这种赌博的局面,开始把他的脾气激起来了。只见他又扭身子,又吐沫子,又挪动坐位;同时他的心都跳得差不多能听得出声音来。文恩坐在那儿,却把两片嘴唇冷静地闭着,把两只眼睛眯得只剩了两点极小的亮光忽悠忽悠地闪着,看着好像他几乎连气都不喘似的。他很可以说是一个阿拉伯人①,或者是一个机器人儿;要不是他的胳膊摇骰盒儿活动,那我们就可以说他是一个红色的沙石作的雕像了。
① 阿拉伯人:因阿拉伯人最善静坐不动。
赌局的赢输起落不定,有时这一家赢,有时那一家赢,但是两家却都没有大赢输,差不多赌了二十分钟了,总是这种样子。那时候,灯笼的亮光把荒原蝇、灯蛾和其它有翼而夜出的虫类都引来了,它们有的围着灯笼飞,有的往火焰里投,有的往两个赌鬼的脸上扑。
但是那两个赌钱的却一个也没有对于这些东西怎么注意的;因为他们的眼光,都完全集中在那一块小小的平面石头上,在他们看来,那块石头,就踉生死攸关的战场一样广大,一样重要。到了那时候,赌局已经变了形势,红土贩子老接续不断地是赢家了。后来,六十个基尼——朵荪的五十个,克林的十个——都到了他的手里了。韦狄又烦躁,又激怒,不顾一切,拚命乱来起来。
“把他的褂子赢回去了。”文恩讽刺着说。
又掷了一次,钱又叫文恩赢去了。
“把他的帽子赢回去了,”文恩接着说。
“哦,哦!”韦狄说。
“把他的表赢回去了,把他的钱赢回去了。他走出赌场的时候成了一个阔人了,”每次文思一注儿一注儿地把钱拿去的时候,他就一句一句地这样念叨。
“再下五个!”韦狄把钱摔在石头上喊着说。“咱们别他妈掷三下啦——一下就算。”
他对面那个红色的机器人儿,只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照着韦狄的样子办去。韦狄把盒子拿起来摇了一摇。掷出两个六点,一个五点来。他拍着手儿说,“这回可弄着啦,妙哇!”
“咱们两个人赌,才你一个人掷过,你忙什么?”红土贩子安安静静地把盒子放下说。他们两个,当时的眼光,完全聚在那块石头上,那种神气,让人觉得,仿佛他们的眼光,都像雾里的太阳射出的光线一般,分分明明地能看得出来。
文恩把盒子举了起来一瞧,石头上是三个六点。
韦狄一见,怒不可遏。文恩敛钱的时候,他就把骰子抓在手里,连骰子带骰子盒儿,一齐扔到暗地里去了,嘴里还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他扔完了就站起来,像疯子一般,开始把脚轮流乱跺。
“那么,这就算完了吗?”文恩问。
“不算,不算!”韦狄喊。“我还想再试一下哪!我一定要再试一下!”
“不过,好朋友,你把骰子弄到哪儿去了哪?”
“我把骰子扔了——那是我一阵的暴躁。我实在太糊涂了!来,你来帮我找一找好啦,咱们一定得把骰子找着了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