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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走到房前,在门上敲了几下,又转过房角,跳过树篱去了。
“该死!”韦狄说。“他又跟着我了。”
韦狄的暗号既是叫这一阵响亮高噪的敲门声弄得失去效力了,他就抽身退回,出了栅栏门,急忙顺着山径往山下走去,一心只想躲开,不叫别人看见。他走到半山的时候,那条山道附近,有一丛发育不全的冬青,她像一只黑眼睛的瞳人一般,长在一片黑暗的荒山上。韦狄走到这个地点,只听砰然一声,送到他的耳朵里,使他吃了一惊,同时几粒已成强弩之末的铁砂子,落到他近旁的树叶子中间。
毫无疑问,他自己就是放这一枪的目的了,他冲到冬青丛里,用手杖把那些灌木凶猛地敲打,不过那儿并没有人。这次的攻击,比上一次的严重得多了;韦狄过了半天,神魂才安定下来。另外一种极端令人不快的威吓办法已经开始了,它的目的好像是要给韦狄的肢体重大的残害。韦狄对于文恩头一次的把戏,认为只是一种野蛮的恶作剧,因为红土贩子不知轻重,所以才那样胡闹;但是现在这种举动,却已经越过了讨厌的界线,而达到了危险的程度了。
要是韦狄知道文恩有多么认真,那他就更得害怕了。原来那个红土贩子看见韦狄跑到克林的房子外面,就几乎怒不可遏,预备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把这个青年店主那种顽梗难化、任性而发的行动吓回去,只要不真把他打死就成。至于这种野蛮的强迫手段,在法律方面合与不合,文恩是满不理会的。像他那样的人,处在那样的情况里,很少有理会到这一点的;而有的时候,这种态度也不算不对。从司揣夫的弹劾案①起,到农夫林齐②处理弗吉尼亚的恶徒那种简截的办法止,对法律是讽刺而对公道却是胜利的事例,可就多得很呢。
① 司揣夫的弹劾案:司揣夫,因助英王查理第一为虐,为国会所弹劾,因无实证,不能判以大逆罪,然国会终以变通办法,处之死刑。。
② 农夫林齐:英文中有“Lychlaw”,即对于犯罪之人,不经正式法庭之市判,而处以私刑之办法。这个名词的来源,说者不一。其中的一种说,美国弗吉尼亚州,有查勒·林齐者,曾私惩罪人,因此有“Lynchlaw”之名。
离克林那所孤独僻静的寓所下面半英里,有一个小小的村庄,维持爱得韦区治安的那两个警察,有一个就住在那儿。现在韦狄就一直往那个警察住的那所小房儿走去。他把警察家里的门开开的时候,差不多头一样看见的东西,就是那个警察的警棍,挂在一个钉子上,那好像对他担保,说这儿就是要达到他那种目的的手段。但是他一问警察的太太,才知道警察并没在家。韦狄说他要等候。
一分钟一分钟滴哒滴哒地过去了,警察还没回来。韦狄原先那种极端愤怒的心情冷静下去了,变成一种对于自己、对于那片景物、对于警察太太、对于环境全体都不满意的浮躁心情了。跟着他就站起来,离开了那所房子。总而言之,韦狄那天晚上的经验,对于他那种用得不当的柔情,即便不能说是给了一桶冰块,却也得说是浇了一盆冷水;从此韦狄再也不想天黑以后,跑到爱得韦,希望游苔莎会偶然或者蓦地,对他眼角留情了。
红土贩子要把韦狄喜欢夜里漫游那种趋向压伏下去的粗鲁办法,顶到那时,可以说成绩很不坏。那天晚上,游苔莎跟她的旧日情人可能的会晤,刚一发芽,就让他掐掉了。但是红土贩子却没料得到,他的行动,并没能使韦狄的活动完全停止,而只使它变更了方向。由于赌基尼那回事,克林固然是不见得欢迎韦狄的了,不过韦狄去拜访他太太的亲戚,却是人情之常,而他又是决心要见游苔莎的。躲开夜里十点那种不妙的时间,一定是必要的。“既是晚上去有危险,”他说,“那我就白天去。”
同时,文恩已经离开了荒原,拜访姚伯大太去了;自从姚伯太大知道了那笔传家的基尼能够物归原主,是由于文恩那番如有天意的帮助以后,他们两个就一直是很好的朋友了。姚伯太太对于他那样晚来拜访觉得纳闷,但是却并没不见他。
红土贩子把克林的苦难和他现在的生活情况,完完全全地对姚伯太太说了一遍;接着提到朵荪,把她过的那种显然愁闷的日子,也稍微说了一说。“现在,太太,您听我这句话好啦,”他说,“您对于他们两个要帮忙的话,最好就是您把他们的家拿作当您自己的家一样,即便刚一开始的时候有点儿别扭,也不要紧。”
“朵荪和我儿子,关于婚事,都没听我的话;所以我对于他们的家务并不发生什么兴趣。他们的麻烦,都是他们自己找的。”姚伯太太外面装作态度严厉,其实她叫儿子的苦难惹起来的愁闷,比她肯表示出来的可就多得多了。
“您去看他们,就能叫韦狄不再任性胡来,走得正一点儿了,同时还可以叫他们住在荒原那面边儿上的人,免去许多苦恼。”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今天晚上在那儿看见了一种光景,让我非常地厌恶。我愿意你儿子住的地方和韦狄住的,不要只隔二三英里,而是能隔上百儿八十英里才好。”
“这样说来,他捉弄朵荪那一次,是和克林的媳妇先有了默契的了!”
“我们只希望,现在他们没有什么默契。”
“我们的希望恐怕要毫无用处。哦克林哪!哦朵荪哪!”
“现在还没真弄出事来哪。说实在的,我已经劝韦狄,叫他别再招惹别人了。”
“怎么劝的?”
“哦,不是用嘴——是用我自己想的一种办法,叫做不开口的说服法。”
“我希望你能成功。”
“要是您帮我点忙,去看你儿子,跟他和好,那我就能成功了。那时你就有用眼睛的机会了。”
“好吧,既是事情已经到了这步因地了,”姚伯太太愁闷地说,“那我就对你实说了吧,红土贩子,我早就想去看他了。要是我跟他能和好,那我一定能快活得多。婚姻是没法儿更改的了;我也许没有几天的活头了,我死的时候,不愿意落一个后悔,他是我的独子;不过既是儿子都是他这种材料,那我虽然没有第二个,我也并不难过。至于朵荪,我向来就没盼望她怎么样,因此她也并没叫我失望。不过我早就不见她的怪了;现在我也不见我儿子的怪了;我去看他好啦。”
红土贩子正在布露恩和姚伯太太谈这一番话的时候,在爱得韦也有一番谈话懒懒地进行,谈的也是同样的题目。
白天一整天,克林的神气好像老是满腹心事,不顾得理会外界的事物;现在他的谈话,把盘据他心头的心事表示出来了。他开始这个题目的时候,正在那番神秘的敲门以后。他说:“我今天出了门以后,游苔莎,就一直地老琢磨,我一定得想法子把我跟我亲爱的母亲之间这种可怕的裂痕弥补起来。那件事者在我心里作怪。”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哪?”游苔莎神不守舍的样子说,因为韦狄刚才使用诡秘手段,以图和她一晤,使她兴奋起来以后,她还始终没能摆脱掉那种兴奋劲儿。
“我提的事儿,不论轻重,你都好像不大理会似的,”克林说,说的时候,微露愠色。
“你错怪了我了,”她叫他这样一责问,又提起精神来回答说。“我不过是正在这儿琢磨就是了。”
“琢磨什么哪?”
“有一部分是琢磨现在蜡芯儿上那个尸体快要烧完了的蛾子,”她慢慢地说,“不过你知道,无论你说什么,我没有不注意听的。”
“很好,亲爱的。那么我想我得去看一看我母亲。”……他接着带着温柔的感情说:“我耽搁了这些天,老没去,绝不是因为我拿架子,不肯去,我是恐怕我去了,会惹得她不耐烦。不过我一定得有点儿表示才成。我老让现在这种情况拖下去,就不对了。”
“难道你还有什么错处不成?”
“她一年老似一年了,她的生活又很寂寞,我又是她的独子。”
“她还有朵荪哪。”
“朵荪并不是她的亲女儿呀,就是朵荪是她的亲女儿,我也不能就一干二净的呀。不过这不是我现在要说的话。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去看她了,我现在要问你的是,你肯不肯尽力帮我的忙——你肯不肯不记从前——要是她表示愿意和好,你肯不肯两凑合,请她到咱们家里来,或者接受她的邀请,到她那儿去?”
起初的时候,游苔莎把嘴闭得紧紧的,仿佛世界之上,无论什么别的事她都肯作,唯有作他提议的这件不成。但是她想了一会儿,她嘴上的线道就变柔和了,虽然还不到十二分柔和的程度;同时她说:“我决不给你增加困难;不过有了那回事,叫我去迁就她,可就太难了。”
“你从来也没清清楚楚地告诉过我,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时候我不能说,现在还是不能说。有的时候,五分钟结下的怨恨,一辈子都解不开。现在这件事也许就是那样的了。”她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克林,你要是不回老家,那是你多大的福气!……你这一回来可不要紧,好几个人的命运都改变了。”
“三个人的命运。”
“五个,”游苔莎想,不过她没把这话说出来。
五 赤日炎炎走荒原
还乡……五 赤日炎炎走荒原一年之中,有那么几天,舒适严密的房子部门得透不过气儿来;阵阵的凉风都是难得的美快;粘土性的庭园都裂了口子,招得乖觉的孩子们说“地震了”;大车的马车轮子的轮梃儿有的拔了缝;咬人的昆虫,都飞集在空中、地上和所有能找得到的每一滴水里:八月三十一日,星期四,就是这种日子里的一天。
在姚伯太太的庭园里,长着大叶子的柔嫩植物,午前十点钟就都软了;大黄十一点钟也都搭拉了;连挺硬的卷心菜,正午也都蔫了。
姚伯太太按照她对红土贩子说的那番话,想要尽力去跟她儿子和儿媳妇言归于好,所以就在那一天上午十一点钟左右起了身,穿过荒原,朝着她儿子的住宅走去。她本来想,到了一天的热度最高的时候,她就该走完了路程的大半了,但是她起身以后,才看出来,那是办不到的。太阳把整个的荒原都打上了它的烙印,连紫色的石南花,都叫前几天那种燥热的烈火,晒得带上了棕黄的颜色。每一个山谷里面,都满是瓦窑里一样的空气;冬日潺潺、夏天成路的小河沟里的洁净石英沙子,自从旱季开始以来,也都经了一番焚化过程。
天气凉爽的时候,姚伯太太徒步走到爱得韦去,本来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但是现在这样喷火一般的袭击,却叫她那样一位过了中年的女人,走来非常吃力;所以她走完了三英里地的时候,就后悔不该没雇费韦的车,至少送她一段路也好。但是从她现在走到的地方去克林的住宅,和往回走到布露恩,费的气力正一样,所以她就还是往前走去。那时候,四周的大气,静静地搏动,懒懒地压在大地上。往天上看去,只见头上春大和初夏那种蓝宝石颜色,已经变成了金属的紫色了。
在她经过的那些地方上,有时有些朝生暮死的小动物,自成一个世界,在那儿疯狂一般地喧闹扰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