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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保罗先生正好在这个档口走过来,他像往常一样穿着那件对襟的白衬衫,夏至日,他已经把衬衫的袖口给挽起来了。他就这样走过露台,视线几乎没有从我的脸上移开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直到我从心底里感到光火,我把手里面那颗抽剩下的烟屁股往他直直地弹过去,本来的预想中,那颗烟屁股应该直接击中他的衬衫,而我用岔了力,烟屁股软绵绵地掉在了他的裤脚边上。但保罗先生显然还是震惊了,他停下来,没有发火,却朝我笑了笑,牵动一下嘴角的笑,显得那么无奈,忧伤,和很多很多的不解,我觉得他几乎想要转身而去了。
周围那群荷尔蒙过剩又没有脑子的男孩都哄笑起来,露露也笑,颤抖着她薄薄的肩膀。
我假装没有看到保罗先生,大力地喝下一口啤酒。
连续三天保罗先生都没有出现,连向来毫不关心别人的露露都开始问:“保罗先生难道回国去了?也不会啊,他难道买得起飞机票么,哎呀,难道他不回国去是因为他一直都没有钱买飞机票吗,那也太惨了。”
“现在又不是圣诞节,回什么国。”
“他该不会是出什么事情了吧,一个人住的,尸体腐烂了才会被发现。”
本来我以为保罗先生不在了,我会松一口气,我可以像往常一样安静地坐在咖啡机的后面,看着水斗里浸着的青椒和生菜叶子发呆,想想那个永远都写不完的小说,还有那些总也完不成的梦想。可是现在我却总是在不自觉地望着窗外,心神不宁,像个在等待着恋人归来的女人。保罗先生常坐的位置上现在坐着一对下飞行棋的恋人,女孩正是我最讨厌的类型,差不多就是露露的类型,过度打扮,卖弄风骚,愚蠢,却生机勃勃。
差不多一个星期后,也是一个下雨天,对面电影院散场的时候,那些没有带雨伞的人都跑到咖啡馆里来消磨时间,等待雨水过去。露露一心想要下班,这下子被突然到来的客人们搞得心慌意乱,连续送错了很多次东西,我也手忙脚乱,把芝士蛋糕当作布朗尼放进了微波炉里去加热。把所有的点单都出掉以后,店里人声鼎沸,雨水常常令人兴奋,就好像这片刻等待的时光是恩赐得到的,他们大声聊天,喝啤酒,嚼刚刚炸出来的薯条,烤箱里的蒜味黄油三明治喷香,喇叭里放着杰克?约翰逊明亮的音乐。每当这种时候,我站在水斗后面擦干那些洗完的碟子,就会觉得特别迷惘,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以后到底要做什么,我看着露露与一桌西班牙舞团的客人们在一起,甩着她惯常的小把戏,觉得很可笑。
这时候,电影院的霓虹灯暗下来了。
那最后走出来的人,竟然是保罗先生,还有一个女人。我隔着玻璃注视着他们,他们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站了一会儿,然后保罗先生撑开一把黑色的大伞,把那个过分娇小的女人彻底笼在了伞下来,他们靠得很近,保罗先生一定搂着她。他们朝咖啡馆走过来,我也不知为何竟然紧张得,几乎要窒息。但是保罗先生并没有进来,或许是因为今天咖啡馆的热闹程度出乎了他的想象,过去他从未在这个时间进咖啡馆,这个点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他的火车座里面,他已经浸泡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了,他大概被这热闹吓坏了,朝女人微微一笑,就牵着她的手走过去了。我缩在一堆坐在吧台上喝酒的客人们身后,竟然唯恐被他看到,唯恐他看到我,一个人,擦着擦也擦不完的碟子,永远都是这样,永远。
最后我瞥到一眼那个在伞下的女人,她穿着双夹脚的拖鞋,皮肤黝黑,有只肥硕的屁股,眼神不定,头发油腻腻地披在肩膀上,像是那种在菜场和洗头店里常常能够看见的女人,总之一无是处,完全又将是保罗先生日后给别人留下的一个笑柄。
但是保罗先生就是会把这样一个女人搂在身边,毫无审美,满怀柔情。
这个女人会看他写的小说么,会在知道他只是个贫困潦倒,被困中国的作家以后,就抛弃了他么?我在等着这一天么,等着他被抛弃的这一天,再次回到咖啡馆来,露露再往他的意大利特浓里吐一口唾沫,我为自己的恶毒而颤抖起来。
直到打烊雨都未停,我在瓢泼大雨中骑着自行车经过那些桥洞,我觉得自己真的正在变成电影里面的,机器人战士,冷酷,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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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
如果我们现在再次爬上桥,便会看到大街上一片荒凉的景色,像河水干涸后空虚的河床,一直延伸至黑暗的夜里。
鸡
文/谢晓虹
也许,十二月运进城市的鸡将肥大如牛——他们猜测说,要不是的话,街上怎么堆满了那些巨大的笼?
放学后,我甩掉妹妹,跟他们一起跑到大街上去。然而,我们带备了的谷物并没有派上用场,因为笼里并没有我们所期待的色彩艳丽的鸡,而只是挤满了那些像母亲一样拥有丰满乳房的女人。在竹篾之间,她们露出愤怒的面容,但那些从她们嘴里吐出来的,异地的语言,却像鸡的声音一样难以明白。蹲在路边,我们发现她们脸上的颜色都融化了,露出异常苍白的脸,和一张张涂上了血红色彩的嘴巴。
或许她们把所有的鸡都吃掉了?我们议论着说,但那几个负责看守的警察却把我们赶到马路的另一面。他们用黑色胶带把放置了好几个大鸡笼的街道封起来。他们拉紧大衣,抱怨着已经这样站了一整天,而街道这样寒冷。“有什么办法呢,监狱里再没有多出来的位置了。”一直到离开,我们仍然没有人知道那些女人为何被关在笼里。
“她们是作为母亲的替代品被非法运进城里的,只要有钱便能买下她们。”一个缠着头巾,坐在栏杆上的男孩子说。他给我们每人抽了一口从父亲店里偷来的烟,并给我们一分钟的时间,让我们看他藏在身上的那一帧照片(那时我们,包括他自己,还不知道那个露出一边乳房的漂亮女人,就是正在喂哺他的母亲),所以我们中间没有人不相信他的话。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决定不再回到乏味的学校,而是把家里可以变卖的东西都带到街上来。
街上愈来愈寒冷,大部分时间里,我从后面抱住同样蹲坐着的阿木的脖子(在学校里,我也常常这样抱着他),左边的面颊贴着他刮得光滑的后脑勺,幻想着那些还没有被运进城里来的色彩缤纷的鸡,鼓动着翅膀,从我们的头顶飞过。然而,当我张开眼睛,却总是看到对街那些挤在笼里的女人已冷得一动不动,沉默,彷佛不过寒冷街景的一部分。警察们偶尔把女人的头颅硬拉出来,塞进大衣里,我们才能听到从那里传出来的,唧唧的声响。缠头巾的男孩这时会摆出一副不屑的表情,独自抽起烟来,却不再分给我们一口。
我们不久便发现,渐渐多起来的途人对我们的货物其实不屑一顾,他们只是在街道上徘徊,烦躁不安地盯着笼里的女人。人群究竟是何时聚集起来的?我们跑上横跨两条街道的天桥,第一次发现我们城市里的男人就像老鼠一样多,人龙沿着长长的街道,一直延伸至海边——那个母亲们被抛弃的地方。我们城市里留下来的,就只有这些男人了,我们悲哀地意识到,相比之下,笼里女人的数量却少得可怜,我们将不可能分得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缠着头巾的男孩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去,连同我那枚簇新而闪亮的不锈钢校徽,他们带来的手帕、拖鞋、蜡烛……都一并不翼而飞。道路上也没有我们的位置了,蜂拥的人包围着那些警察与笼子,我们只能弯身从他们的腿缝之间找到离去的路。
回到家里时,客厅的地上布满了水渍。妹妹坐在巨大的塑料浴盆里,整个身体被热腾腾的水淹没,只露出一个细小得可怜的头颅。
“今天晚上没有饭吃了,父亲拿走了我们所有的零用钱。”
我奇怪我并不感到饥饿,只是故意张开双手,夸张地告诉她说:“你没有看到,她们都拥有像皮球一样的乳房。”
然而,妹妹看来一点也不感兴趣,她只是专心地摆弄着浮在水面上的毛巾,把空气挤进去,让它鼓成球状,然后又把它捏扁。
“难保有一天,我也会像那些女人一样,被当作母亲的替代品,运送到另外一个城市里出售。”
“那么,到时候,你便会知道我所能卖得的价钱。”妹妹得意地笑着,瘦削如竹的身体突然从水里冒出来。
莫名的愤怒驱使我把妹妹重新按进水里,浴盆被推倒,热水与泡沫流泻了一地。妹妹的叫喊与挣扎是毫无意义的,她应该明白,父亲和其它的男人大概已把街道上那些笼子洗劫一空。如果我们现在再次爬上桥,便会看到大街上一片荒凉的景色,像河水干涸后空虚的河床,一直延伸至黑暗的夜里。
。。
挚敌(1)
我对他并没有恨,还没有。仇恨守候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像个掠食者,埋伏在发臭的黑暗当中。
挚敌
文/胡淑雯
有一种记忆,像葡萄,冻在冰库里一年,两年,十年,或者二十年,直到这辈子第一次搬家,在准备清掉之前,才看清它的长相。
这一粒粒硬得像肿瘤的东西,当初是怎么懒得清理(要知道,清洗葡萄是很耗时费力的:繁琐的表面积,动不动就破皮,像小孩子脆弱的自尊心),一段时间过后依然舍不得丢弃,储存了一阵又不太敢吃了……其实摆烂了也就丢了,偏偏摆不烂。又偏偏,不烂的东西比任何好东西或坏东西更难处理。于是不处理。
不处理。
直到搬家,不得不处理了。葡萄已经二十岁。
你将它自冰库的内壁剥下,像剥下一块礁岩似的,无法界定这葡萄是活了二十年,还是死了二十年。
葡萄没有发霉,就像故事还是故事一样。过了二十年,故事没有腐坏、变味,它甚至还是新鲜的。像一条封存在冰层的鱼,百年的冰水化去,它抖一抖背鳍,掀动了鳃盘,活生生游开了。
故事自记忆的冻土爬出来,咳一咳,像一粒不死的葡萄,原汁原味,还能呼吸。
故事完整无缺,我以为。故事因遗忘的坚决、回忆的静止,免于人为的涂改与破坏。我以为。就像童年收到的那些情书,一字不变,墨色不改。小学生恭恭敬敬的笔迹,幼稚兮兮地装大人。譬如这一封,张汉杰在放学时给我的:许清芬小姐,我在此正式向你求婚,你若不嫁给我,我就要去剃度当和尚。
张汉杰小朋友的,爱的誓言(由于不了解语言的重量,误信了自己对语言的使用权,就像最不了解永恒的人,最敢于提起永恒),一字不变,墨色不改,埋在记忆的冰层,被回忆的温度化去。他当然没去剃头,他的头发一路茂长,直到头皮喊累的地步。
上 在发出恶臭的黑暗中
我还记得的,张汉杰早就忘了。他可能也不记得,在求婚信发布的隔天,下午第三节的体育课,他的母亲与姐姐被他请来鉴定,鉴定她们的儿子与弟弟看上的女孩,是不是一个漂亮的淑女。
他姐姐眼睛细细的,剪了直线型的娃娃头,非常的亚洲,在美国学校念初中。一口昂贵的英语腔里装了牙套,矫正那怎么也看不出毛病的齿列。她翩翩走向我,橘色的裙尾被强风咬了一口,火焰般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