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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光美:我不害怕,因为我有准备。我听这些人坐在吉普车里吹牛,说他们从哪里调了多少人……反正我多少有点儿精神准备。我觉得少奇真的还是特冤,本来少奇是一直帮毛主席的,从我接触来看,他凡事都以党中央为重,“毛主席并党中央:”报头都是这么写的,内容都是他自己整理的,而且他送主席去医院,起草主席的报告。因为我是他的机要秘书,那些都会从我这儿过。我觉得他特尊重而且全是为主席着想,怎么后来就全都不对了呢?那时候他还是替毛主席承担很多,可是这时候,江青蹦出来,用主席的名义打击刘少奇。
杨澜:所以您心里有这个冤,所以就不服气了?
王光美:冤,我就豁出去了,只有我豁出去,我不能把少奇豁出去。恨,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应该恨谁。反正是挺为难的。因为我一看,薄一波等几个我挺尊敬的领导干部都一个一个给弄成这样。
杨澜:您还顶了造反派?
王光美:是,我还顶他们,而且我还回头看那些挂在后面的谁的像片,不是挂着江青的像片,那是挂的谁的像片……
杨澜:毛泽东的像片?
王光美:对,反正那时候我也有点儿愣劲。
杨澜:“文革”前您跟江青的私人交往也不是很多,是吧?
王光美:是不多。因为作为毛主席的夫人,我很尊敬她。她不给我打电话,我不敢给她打电话。有一次,我给她打电话,为了她上苏联治病的事吧,电话是毛主席接的,我就紧张得不得了。
杨澜:您觉得江青对您的态度中有没有嫉妒的成分呢?
王光美:我跟少奇出国是组织上批示的。她跟主席不能一块儿出去,但关键不在这儿。后来她搞样板戏,她想通过样板戏抓领导权,她对文艺界演什么戏有很多很多意见,可是她跟我说。那时候我是少奇的秘书,我接触谁特别是接触这些负责人,有什么话我都跟他讲,回来汇报,当然我们俩生活在一起,也有这条件。我跟他说了江青对演戏的意见,少奇就对我说你别管了,我就不管了。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就听卫士长说少奇约了江青谈了话,说你别跟光美谈这乱七八糟的事情,说了她几句。
杨澜:那时候恐怕也只有他敢说江青吧?
王光美:就是,也就是少奇,江青就怕少奇。少奇他是负责的态度,这里有很多人哪敢批评江青什么!
杨澜:江青自杀死了以后,您当时感觉是什么?这个人跟您有很多恩怨呢。
王光美:这个呀,还不是私人恩仇。江青确实给党带来很大破坏,她损害党的利益,危害党的事业,因为这一点她真是该死。至于她怎么死的,我听人说她就用袜子接起来,自己勒死了。那时她已经绝望了。
杨澜:批斗回来以后,少奇他有没有安慰您,怎么安慰您?
王光美:少奇没法说,他一说就等于对这运动的性质表态了。
杨澜:那旁边没有人的时候不能说两句吗?
王光美:我们旁边不可能没有人。他的警卫员就不止一个,在那特殊情形下,后来警卫人员就是那些造反派的基本成员。
刘亭亭:在“文革”中,我爸爸实际上是一个很重情的人。我爸爸不愿意连累我们小孩,我爸爸可能也跟我妈妈谈过,说你应该划清界限或者说把孩子带走,这样是为了保护这个家庭,但是我妈妈在这方面非常坚定,她对这个家庭和对我爸爸是特别坚定的,我觉得她可能从来没有动摇过。因为在那个时候,稍微有一点儿动摇,绝对不会像她这样表现。她那个时候很傻,有点儿不顾一切,完全站在我爸爸一边,而且我爸爸不说话的时候,都是她替他辩护的。
感受王光美(6)
杨澜:“文革”中很多人家破人亡以后,或者因为受到人格的侮辱,所以自杀了。您当时有没有想过自杀?
王光美:我有我的安眠药,他有他的安眠药,我那天拿着我的安眠药瓶对他摇摇,他就说了一句:“不能自己做结论。”他很少说话,可是这话就说在关键上,因为看出我拿这药问他,不是说要吃一粒两粒的问题。
杨澜:所以您就从此把这个念头放弃了,再也没想这件事?
王光美:我就没再提这件事。
杨澜:但是在那个非常时期,您也曾经把小小小小,即刘潇潇(又称刘小小),刘少奇与王光美的小女儿。托付给保姆赵阿姨。当时是怎么样一个考虑,您怎么跟少奇商量的呢?
王光美:那在我们门外那个院子里,我跟少奇打了招呼,我说现在没法了,是不是就把孩子交给赵阿姨。他同意了。
刘亭亭:那个时候先是在我们家里,然后是在中南海批斗,让我们都得参加。一开始外面全都围攻中南海,那个时候“四人帮”指使的造反派来了,家里贴了大字报。我爸爸身边的工作人员对他态度也不敢特别好,一些很同情他的工作人员都抓起来了。后来造反派拔掉了电话线,他也没法再跟中央联系了。然后造反派来了就揪斗他,推推搡搡,打我爸爸。那个时候是非常痛苦的一种感觉,但是也很害怕,作为小孩子,基本上是有点儿傻了的那种感觉。我妈被推出来的时候,因为他们一个关在后院,一个关在前院,她见不着我爸。这个时候她看我爸爸在挨打,她当时也被按着头,到最后打得比较厉害的时候,我妈妈冲过去抓住他的手,他们俩人使劲抓着手,我们当时觉得非常痛苦,很难以形容。
王光美:斗完了以后我确实拉着他。
杨澜:您为什么会突然拉着他的手?
王光美:我就觉得越是这个时候,我就越是应该跟他站在一起。我们当时都分开住了。他们把我拉到后面院去了。那时候我们隔着3个院,最后面是童小鹏童小鹏,时任中共中央办公厅副主任。的院子,童小鹏搬走后,我住在后面。我们都被隔离开,只是在斗争会上能够见到,然后中间休息一次,到我们书房去喝水。我就心疼他,给他点水喝。真惨。当时他喝了一杯水,我就这些点滴的印象,但难以忘掉。
王光英:她嫁给少奇同志无怨无悔,我替她担心……
王光美:什么?
王光英:无怨无悔,这话对不对?
王光美:你说我都没动感情。老哥,你也无怨无悔,你沾我的“光”沾得够呛。别动感情,我给你点镇静药吃。
杨澜:您在监狱那段日子怎么熬的,都在想些什么?
王光美:我根本不知道哪天是哪天,今天是几月几号,只知道上午、下午,阴天、晴天。只有一个窗户,天气热的时候,上面两个窗户开着,底下两个窗户不开。那个监狱的床,都很矮,这矮我现在才懂,本来监狱的木板床,都是两个凳子,中间一块木板。至于它为什么矮,是不让你逃跑,所以这床必须低。我们常年都坐在那儿,不许动,也不许抬头看窗户。
杨澜:那个时候您对于自己的孩子,在没见到他们之前您最担心他们什么呢?
王光美:我第一没想到他们还活着,第二我也不知道见了以后对他们后果怎么样。结果看管的那个人说一定要见孩子,这是毛主席的批示,小孩写信给主席要求见爸爸妈妈。于是他就把主席的批示给我看了。主席写着:爸爸已死,可以见见妈妈。我认识毛主席的字呀。经过批示,小孩都从外地赶来了,一个在山东,一个在山西,都赶来,不知道要求多少次才批准一次,批准他们都来了,所以我见了他们一次。
刘亭亭:我们走到监狱里一看,因为长期不见阳光,她驼背驼得比较厉害,后来她又好了,现在老了又开始驼,一下子她比我们矮小很多,而且一下子特别瘦弱,完全不是原来记得的那个母亲的形象了,很悲哀的一种感觉,但是又得挺着,不能表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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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王光美(7)
杨澜:那个时候您是通过孩子的这封信,才知道自己丈夫少奇去世了?
王光美:以前不知道,没谁对我说过,我也不问谁。
杨澜:那您看到这个,知道他已经不在人世的时候,您……
王光美:我问了一句,我说怎么……他们也不让我问,不跟我多说,就是说病了,马马虎虎搪塞,所以到现在少奇临终前什么样我也弄不清,我只知道他死于开封。这点有时候别人不能理解,我倒觉得他去世是好事,用不着活受罪呀。我当时气得骂管我的人,我讽刺那个整我的人,我说少奇去世可能是便宜了他。因为我想,如果他活着,他们说不定整他整得更厉害,那他多活一天多受罪,走了倒好。我心里是这种想法。有些事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清。
王光英:她那时候没自杀,活下来了,和我那时候有相同之处。当然,我不如她。她就说,我要活下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家给你加一个罪过,你要是死了的话,谁去解释,说不清了。
杨澜:您在那里面有没有过绝望的时候,就是想也许我真的出不去了……
王光美:好像我老觉得我会出来。王光美重见天日了。1978年底也就是入狱12年后,她终于被释放了。命运中有着太多的巧合,往往让人唏嘘不已。王光美重获自由后,首先被送到的地方竟然就是她当年立志参加革命的地方——翠明庄。从这里出发又回到这里,命运画了一个圈。王光美:我现在走过翠明庄,都觉得翠明庄与我有关系。
刘红(刘红是翠明庄的工作人员,王光美出狱来到翠明庄时,她才19岁,被分配给王光美作服务员):我记忆中她穿的是狱衣,就是她从车里走出来时穿的一身黑的衣服。进我们房间就换普通衣服了,是那种布的衬衫。当时她的头发都过肩了,长得很长。
杨澜:白头发?
刘红:白发,也不整齐,头发非常乱,身上弄得也不是那么太干净。我给她理完发就给她放洗澡水,赶快让她洗澡。洗干净后,她见到了家人。
杨澜:孩子到这儿见到她,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刘红:当时孩子就喊她妈妈,都哭了,然后王光美也哭了。
刘亭亭:刚出来,刚解放的时候,她看人一多,精神就比较紧张。那时她只能弯着手做操,因为狱中她那个屋子,就6平方米,她手伸不直。后来我就说,这里有的是地方,没关系,手臂可以伸直了。还有她洗个塑料袋,一下子能洗20分钟,因为在监狱里没有事情干,慢慢洗东西的时候等于是在消磨时间,或是想事情的过程。我说,您现在情况不一样了。1980年王光美出狱后一年,刘少奇也获得了平反。当时他已经逝世十年多了。中央为他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追悼会上,邓小平致悼词,许多人都哭湿了衣衫,而全中国人也在电视机中看到了这个情景,并为之动容。也许是因为刘家的经历也触动了他们自己的心事吧。刘亭亭:我个人倒觉得因为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哭出来的时候倒不是最悲痛的时候,哭不出来的时候反而是最悲痛的时候,那种压抑感是最悲痛的。平反后开追悼会的时候大家也都能哭出来了,也都放开了,整个环境是很悲痛的感觉。我爸爸遗嘱要海葬,我们又费了那么多时间把骨灰找回来,然后又把它撒出去。因为永远看不见他了,所以比较……
王光美:后来撒骨灰的时候,我们坐船去大公岛,把那个包骨灰的红布留了下来。当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