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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军储劳圣虑,升平弦管集诸官。
青衫不解谈时务,漫卷诗书一浩叹。
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
橐驼万里输官稻,沙碛千秋此石田。
置省尚烦它日策,兴屯宁费度支钱。
将军莫更纾愁眼,生计中原亦可怜。
赞道:“这才是真正的廊庙之音,可惜不达天听!就个别句子来说,‘书生岂有封侯想,为播天威佐太平’,气魄雄豪;‘和戎自昔非长算,为尔豺狼不可驯’,识见超迈……”
“你呀!尽说好听的,什么气魄雄豪,识见超迈。”左宗棠打断欧阳的话,“‘群公自有安攘略,漫说忧时到草莱’。肉食者自能谋之,我辈有何用?”左宗棠开始愤愤不平了。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他们若真有安攘之策,我今天怎么会到东山来找你。”
“东山可是个好地方呀!‘安得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湘阴东山也有谢安石,恨无桓温相邀。”左宗棠气愤得站起来。
“天生我材必有用。季高,你不要太气恼了。听说新来的张抚台是个干才,我看他迟早会用你的。”
“这些老爷们,无事时威风十足,有事时束手无策,都不是共事的人。胡润芝来信说,已向张亮基作了推荐,劝我莫老死柳庄。我已经死心了,今生今世,长做湘上老农。我今年春上给贺仲肃回了一封信,我念两句给你听听。”左宗棠反背着手,在书房里边走边念,“‘东作甚忙,日与佣人缘陇亩。秧苗初茁,田水琮琤,时鸟变声,草新土润,别有一段乐意。安得同心数辈来吾柳庄一晤谈乎!’只要你们常来我这里走走,一起饮酒赋诗,煮茗论文,长此一生,岂不甚好。”
“好是好,但这些好处只能让与别人。你难道忘记令兄的期望吗?‘青毡长物付诸儿,燕颔封侯望予季’。听说,这还是伯母大人的意愿。”
“大丈夫不封万户侯,枉此一生。但宗棠生在今世,时运不佳呀!”
欧阳最清楚左宗棠的志向,知道刚才无意间触动了他心中最大的遗憾,弄得本来谈笑风生的气氛骤然冷落下来,不免有点失悔。恰好,周夫人过来添茶,欧阳立即笑着对周夫人说:“嫂夫人,我给你说段故事吧!”
“好啊!难得你兴致高,我成年缩在闺房里,耳目闭塞,正要听你讲点新闻故事开拓心胸。”周夫人很高兴,挨着宗棠的身边坐下来。
第二章 长沙激战(8)
“那一年,我和一个朋友乘舟北上,进京应会试。舟过洞庭湖,在一个小渡口边停下,天色已晚。那个朋友在伏几作书,我问他写给谁,他说给内子写封家信。正在这时,舟子呼他上岸去玩玩。信放在几上,匆忙间未封缄。我那时年轻,好奇心强,想看看人家的情书是怎么写的。开头几句写些别后情事,与常人无异。惟中间一段使我感到惊奇。”欧阳停了一下,看到宗棠和周夫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信中这样说:有一夜,舟停在僻静处。到半夜时,忽然水盗十余人,皆明火执仗入舱,以刀尖启开我的帐子,我奋起大呼,仗剑与这些水盗搏斗。众盗不支,相继败走,退至舱外。我又大呼追赶,盗贼吓得纷纷坠于水中,恨不能游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走了。”
“季高,小岑讲的那个朋友是你吧?我记得道光十三年,你从洞庭湖托人带回的信上,写的正是这桩事,你那次也是与小岑同舟的。”
左宗棠看了看周夫人,没有回答。
“嫂夫人,此人正是季高,我今天要当面戳穿他。他杜撰这个英勇的故事,其实完全是捏造。季高,你今天要向筠心赔罪,你骗了她整整二十年。”欧阳笑起来。
“我当时真的完全相信。一方面为他担心,一方面又为他骄傲。我那时想,季高真是个英雄。今天才知道,原来是假的。”周夫人嗔了左宗棠一眼。
左宗棠闲闲地说:“你这个人真怪,你当时又未跟我同梦,安知我所为耶?”
“做梦?”兆熊惊奇地问,“你说你信上所写的都是梦境吗?”
“是的,一点不假。”左宗棠诡谲地笑着。
“你把梦境写得历历如真事,闺阁之中,也能这样大言欺人吗?”兆熊很不能理解左宗棠的这种做法。
“哎!小岑,你真是个痴得可爱的人。”左宗棠叹了一口气,正正经经地说,“那夜睡觉前,我偶读《 后汉书·光武纪 》,见范晔所叙昆阳之战,王寻、王邑陈兵昆阳城下,包围数十重,列营百余座,旌旗蔽野,埃尘连天,钲鼓之声闻数百里,而光武以三千敢死队终破寻、邑百万之众。适逢大雷电,屋瓦皆飞,雨下如注,河水暴涨,溺死者数以万计,水为之不流。细思古来数不清的战役,哪一仗能与昆阳之役相比?光武真英雄也。如此神飞意动,不觉睡去,当夜即梦水盗来犯。自思光武亦人也,面对百万虎狼尚且不惧,我左宗棠还怕几个跳梁小丑不成!瞬时胆气倍增,便挥刀与之搏斗,一如当年光武败莽军样,杀得水盗鬼哭狼嚎,片甲不留,心中有一股从未有过的畅意。醒来后,我看着无边无涯的湖水,头脑开始清醒,心想:昆阳之役真有此事吗?三千兵卒真可以打败百万之众吗?光武帝怕是和我一样,也在做梦吧!又想到前史所载淝水之战、赤壁之战、长勺之战、城濮之战、牧野之战,怕也都是梦境吧!前人说梦,后人当真。一部二十四史,或许有一半是左宗棠舟中斗水盗的故事。小岑兄,”宗棠拍拍兆熊的肩膀,笑道,“范晔可以杜撰昆阳之役,前人可以杜撰二十四史,左宗棠就不可以杜撰一个小小的英雄故事吗?你这样大惊小怪,诚如古人所说的:痴人不可以说梦。”
兆熊本想揶揄下宗棠,现在反而被他揶揄一顿,觉得有点扫兴,继而一想,宗棠的话寓意极深,看来那信中所言不是一时的率尔操觚,而是心中情绪的借机发泄。想到这里,兆熊也会心地笑了。
喝一口茶,兆熊又说:“好了,往事过矣,不再谈它,我的评诗还没完哩,还有几句我也喜欢:‘蚕已过眠应作茧,鹊来绕树未依枝’,耐人寻味;‘赌史敲棋多乐事,昭山何日共茅庵’,情趣高洁……”
“哈哈哈,”左宗棠听到这里,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小岑兄,你与筠心是英雄所见略同。但恕我说一句直话,你们都还算不得我的诗中知己,最好的诗你们都没看出。”
“你自己说说,哪一首?”
“你读读这首。”左宗棠翻了几页,指着《 催杨紫卿画梅 》说。
兆熊看时,也是一首七律:
柳庄一十二梅树,腊后春前花满枝。
娱我岁寒赖有此,看君墨戏能复奇。
便新寮馆贮琼素,定与院落争妍姿。
大雪湘江归卧晚,幽怀定许山妻知。
“你看看,我像不像林逋?”
望着左宗棠那副得意的样子,欧阳兆熊觉得十分有趣。他想,自己与左宗棠交往二十余年,竟没有完全了解他。原先总以为他是管仲、乐毅一流人物,却不知他也有陶渊明、林和靖的胸襟。真是一位可人!兆熊说:“像是像,不过,有最重要的一点不像。人家和靖居士是梅妻鹤子,你却是妻儿成群。”说罢,二人都开心地笑起来。
隔一会,兆熊猛然想起一件事,说:“季高,我这次由大梁回湘潭,在岳州城里意外遇见一位老朋友。你猜猜是谁?”
“谁?莫不是吴南屏?”
“不是。吴南屏是岳州人,遇到他不算意外。”
“郭筠仙?他前向去了趟岳州。”
“也不是。”
左宗棠想了想,实在想不出,笑道:“你的朋友,三教九流、天上地下的都有,我哪里想得出!”
“曾涤生。”兆熊轻轻地说。
第二章 长沙激战(9)
“涤生!你怎么会在岳州城里见到他?”左宗棠很惊奇。
“他是奔丧回来的。伯母去世了。”
“老太太什么时候去世的?我们一点音讯都不知。他自己还好吗?”
“他自己还好,就是老了点。这次去江西主考乡试,在途中得到讣告。本已蒙皇上恩准,乡试完毕,就回湘乡省母。谁知竟不能如愿。”
“是呀!再大红大紫的人也不能事事如愿。”左宗棠又来感慨了,“涤生这些年也算是青云直上,比我只大得一岁,侍郎都已当了四五年。论人品学问是没得说的,但论才具来说,不是我瞧不起他,怕排不得上等。”
欧阳兆熊知道,左宗棠和曾国藩之间曾有过一段有趣的互相讥讽。那是道光十九年冬,曾国藩散馆离湘乡赴京,途中路过长沙住了几天。一日,左宗棠与郭嵩焘及弟郭崑焘、江忠源等人一起去拜访曾国藩。大家议论国是,兴致很高。左宗棠爱发表一些标新立异的观点,又最会讲话,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曾国藩总是说不过他,心中略有点不快。临到客人们告辞时,曾国藩笑着对左宗棠说:“我送你一句话:季子自称高,仕不在朝,隐不在山,与人意见辄相左。”
话中嵌着“左季高”三字。左宗棠听后微微一笑,说:“我也送你一句话:‘藩臣当卫国,进不能战,退不能守,问你经济有何曾?”
也恰好嵌着“曾国藩”三字。曾国藩惊叹左宗棠的才思敏捷。二人一笑作别。虽是一段笑话,但左宗棠对曾国藩不服气的心情,便为朋友们所周知了。在这点上,欧阳兆熊与左宗棠看法一致。他听了左宗棠的感慨后,点头说:“涤生官运是好,要说才能,别省不说,就拿我们湖南一批出头露面的读书人来讲,像涤生那样的人,少说也有十个八个。”
二人正闲扯着,张氏进来,说长沙陶公馆来人了。
五 计赚左宗棠
门外站的正是陶府的家人陶恭,左宗棠出门亲迎。陶恭随着左宗棠来到客厅,只见客厅两边楹柱上一副联语甚是引人注目:“文章西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陶恭出入过不少诗书官宦之家,还没有见过气魄这样大的联语,心中暗暗称奇。坐定后,陶恭将陶桄的信交给左宗棠。陶恭虽然早闻公子丈人的大名,但见面还是第一次。他趁着左宗棠拿着信边走边看的机会,悄悄地仔细打量了一眼。见左宗棠四十来岁年纪,五短身材,背厚腰粗,面白略胖,眼圆鼻直,下巴饱满。陶恭想起别人议论左宗棠时,常说他燕颔虎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再转眼看客厅,尽管是避难寓居,陈设简陋,但四壁整整齐齐地堆着书箱。正面墙壁上挂一幅题为《 隆中对 》的水墨画,画上诸葛亮正指着地图侃侃高谈,刘备在一旁洗耳恭听。画的两边是左宗棠自撰的对联:“身无半文,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对联左边,悬挂着一把斑斓古剑。剑柄的丝绦上系着一块晶莹的玉珮,仔细看时,是一只龇牙踢腿的麒麟。陶恭正在左顾右盼之时,猛听得一声怒吼:“这张亮基真是岂有此理!”
左宗棠平时本声音洪亮,这一声吼,声震屋瓦,吓得周夫人和张氏急忙从内室走出,欧阳兆熊也忙由书房走进客厅。
“季高,什么事这样大怒?”周夫人身体素来虚弱,这时更面色惨白,气喘吁吁。
“你们看,你们看,这张亮基真是欺人太甚!”
周夫人接过信看着,张氏扶着宗棠坐下,又把茶杯端来。陶桄的妻子孝瑜是周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