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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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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迁心中一直以为刘彻是恨刘屈氂的,是刘屈氂发兵去征讨太子,杀了太子,后来又吊死了卫子夫。他曾经看见刘彻伏在桌案上,呃呃地干哭着,却没有泪,原来是在梦中。刘彻告诉他,梦中见了卫青,两个人一起哭。司马迁觉得刘彻梦见卫青,是得抱头痛哭,面对卫青,他会说真话,告诉卫青自己不想保住卫子夫,也没想保住太子,辜负了卫青临死前的嘱托。这会儿去看刘屈氂;刘彻心里怎么想啊?
  刘屈氂躺在床榻上,中风后的他有一半身子不能动。
  刘彻摸着刘屈氂的身体,说,真的不能动了,真不行了?说得很悲凉。
  刘屈氂说,还劳皇上来看,算什么呢?
  刘彻说,你是老臣了,从我小时,你就站在殿上,一步一步慢慢地离我站得最近了,这会儿你不在我身边,我还有点心里没底。
  刘屈氂笑着说,皇上心里有底,皇上心里想的,手里做的,哪一件都做得好,没有刘屈氂,有公孙弘也就够了。刘屈氂哭着说,我站在朝上一辈子,还真就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这会儿想想,一辈子没做上一件好事,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把太子给害了,把皇后也给害了。说着就老泪纵横。
  司马迁不喜欢刘屈氂,心里也仇恨他,可这会儿见了也觉得心酸。刘屈氂老了,眼看也要死了,他这样子让谁能再忍心责备他呢?
  刘彻说,人这一辈子做一件事就够了,有时候你还觉得做得不够,其实好多人都是一辈子做了一件事,到死也不知道这件事做得对不对。
  司马迁忽地一下头就轰轰响,刘彻这句话更像是说他。历代史官都写皇上,写皇上的得失,说是写得失,常常很少写“得”,大多是写“失”。文人也就有了一个毛病,笔下的文字时常是责备别人的,判定别人的,很少在文字中生出一种宽恕。宽谅别人,体会别人,有体谅一切人的大悲悯,这是文学的精神,也是文学的精髓。司马迁忽地想了许多,觉得他该修改自己的一些文字,他该不偏不倚,更公正些,有想同刘彻好好聊一聊的冲动。
  刘屈氂说,皇上,让我告老吧?我家里有一些田地,靠着一条小河,河边有一座桥,桥边有一个亭,亭上写着三个字,叫“丞相亭”。凡是过桥的人,大多会在亭里歇一歇,你要是老人,就可以来亭子里坐坐,有栏边扶手的座位是最好的,谁最老谁就坐在那里。你不必是个官,也不必有钱,只要你是一个老人就行了。皇上呀,我现在就想去那里坐坐。
  刘彻直眨巴眼,但没流泪,他说,好啊,你去吧,你去坐坐。回去画一张画,把丞相亭画上,把桥画上,把江水画上,派人送来给我。刘屈氂笑了,说,好。
  刘彻和司马迁回宫,刘彻垂着头,把头埋在双臂中,头随着车一颠一颠直抖。司马迁想说,皇上可以把头放在我的肩上,突地一下又生了许多念头,皇上不愿意怎么办,自己身上那股怪味会薰坏皇上的,自己是这样的,干嘛还要奉承皇上呢?司马迁不是吴福,不是一条侍候皇上的狗,干嘛要低三下四呢?
  司马迁说,也许我要修改一下《太史公记》,有很多篇章是不是写得不够好?
  刘彻没说话。
  司马迁觉得刘彻似乎应该说话,他有许多话可说。单是一篇《平准书》,刘彻的身边就备有三卷,书房里有一卷,卧榻旁有一卷,吴福说在皇上洗浴的巨泉旁也有一卷。对《平准书》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他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当司马迁和刘彻进宫里,他想要走开,刘彻说,我有话跟你说。就叫吴福去准备酒,他要跟司马迁长谈。刘彻问他,为什么又要修改《太史公记》,你想改什么?司马迁说,觉得有许多地方很偏激。
   。。

司马迁 第三十六章(4)
刘彻站起来,大笑:偏激,你也知道偏激了?
  司马迁以为刘彻会斥责他,吼喊他,怒骂他。
  可刘彻没这样做,只是站在他面前,说,你想得对,可你不能再动手,《太史公记》写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你怎么不明白,世人最喜欢的就是偏激?文人还有什么特长吗?固执,偏激,自以为是,指的不就是你司马迁吗?你可以破口大骂,说大汉会衰亡,可你要是做皇上,只会比我更差,绝不会比我强。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凭什么指责我?但想一想看一看,看看那些自古以来的帝王,也就明白了,他们哪一个不是可怜虫,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费力不讨好?做一件好事没人记得,只要做错一件小事,就会给人家世世代代指责、辱骂?像秦始皇,人们有什么资格指责他“焚书坑儒”?怎么没有人说他统一了天下,再没有人为那些小国而征战了,人们也不再流离失所,路上也没那么多的死人了?就只记住他烧了书,怎么不记他农工医药这些书一本也不烧?你是史官,写得偏颇一点,是为什么?为了显示你正直、公正,可你从未想到你的正直、公正根本就不正直,不公正。我喜欢看你的《平准书》,为什么喜欢?是因为你说了大汉的毛病,也写了“兴利之事”,你说一句话是公正的,“兴利之臣自此始也”。你说了十三项兴利措施,就是募田南夷入粟,募民入奴及羊,造皮币、白金三品,卖武功爵,盐铁官营,算缗,入谷补官,铸赤侧钱、输铜,杨可告缗,株送徒入财补官,出牝马,立平准均输法,入粟补官赎罪。你也知道,我这一辈子做了许多事,是有用的。你可能写高祖无赖,觉得这会儿有点良心不安,想说两句好话,其实用不着。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写什么就写,你能把大汉王朝给写没了吗?你能把我写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君王吗?
  司马迁没料到刘彻会这么说,刘彻会要他固执一些,偏激一些,也许这就是赏识。文人对“赏识”这两个字,是最敏感的,也只有文人才拿这两个字为重,把赏识等同来看。有的时候“赏”,有的时候“识”,奇怪的文人风范就跟任何其他人不一样,把“识”也当作了奖励,当成了金钱或是珠宝玉器,有时这个“识”比“赏”还有用,文人会因为这个“识”而感激涕零,甘愿一死,或是降低人格愿做仆从。面对着“赏”,文人就不那么自如了,有点儿局促不安,有点儿假撇清高,觉得别人不那么看重自己,这种文人心态是中国独特的文化品性。司马迁这会儿就进一步知道了刘彻是很赏识自己的,也明白了刘彻为什么会几次放过自己。
  司马迁驾车回茂陵,他最近不愿意回家了。茂陵没有了郭解,也没有了朱乙,酒馆里的闲谈再也没有血脉贲张,而是懒洋洋的,像吃饱了的猫说鱼。家中也没了热气,只有一个老仆,女儿一家都走了。老仆做的饭很难吃,一切食物在老仆手中变老了,吃起来如同嚼土。他驾着车进了家门,觉得有点异样,烟囱里冒出的炊烟怎么有点欢快?厨房里热气蒸腾,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是谁来了?他进了屋,看到了女儿,女儿穿了一身新衣,站在面前冲他笑。司马迁觉得女儿很美,心一下子暖起来。
  女儿说,你回来了?
  他突然想上去抱抱女儿,但又没那么做,他从来不跟女儿那么亲近,司马氏的男人总是有些威严的,不会那么轻易地放纵自己的情感。他说,我闻到香味了,可以好好地大吃一顿了。
  女儿笑一笑,说,我给你做了许多好吃的。
  两个人坐在桌案旁,女儿笑,喝不喝酒?
  司马迁笑,为什么不喝?
  女儿斟酒,一觥两觥三觥下肚,女儿脸上浮现红晕,司马迁就想起了女儿的委屈。女儿回家来对他哭,杨敞为人没有他的文才那么好,他见人总是点头哈腰笑,有那么多可笑的吗?他说话总是那么慢,深思熟虑地一字一句地左顾右盼地说,他不像个男人。司马迁拍拍她的头,别以为谁都会跟司马家一样,人和人不同。你自己就像个男人,嫁个男人小心点儿,软弱点儿,也没什么。
  

司马迁 第三十六章(5)
女儿想说,告诉司马迁那个夜半去刘屈氂家出卖司马迁的人是自己的女婿,但说不出来。
  父女两人就笑,就喝酒,就吃菜,动作有些夸张,举止很是匆忙,一切都为了掩饰,掩饰他们的窘迫与慌乱。女儿要掩饰的是亲人的背叛,司马迁要掩饰的是大祸将至,只有二十几天了,要是他不自己把《武帝本纪》呈上去,公孙弘也会呈上的。
  女儿说,天也凉了,你年纪大了,身子骨又不好,就别太熬夜了。在皇上那儿你没办法,回家来就多歇歇。司马迁答应着。女儿又说,你已经写完了《太史公记》,就别写了,看过了《太史公记》,还有别的书可看吗?他还是点头,父女两人觉得时间太慢了,话也说不透。
  人生如果都是顺境,是不是人的生命就进行得太快,一生飞逝而过呢?人生多些逆境,生命就真变得艰难,变得漫长了?
  女儿说,你要有准备,每天都可能会出事儿。
  司马迁说,你们走得远一点,皇上要杀我,别牵扯到杨家。
  女儿说,我回来了,就是要跟你在一起,我让杨敞给我写了一个休书。
  司马迁愣住了,写什么休书,他为什么休你?
  女儿笑,你也不是不知道,司马氏家的人一个比一个倔,一个比一个傲,我看不上他,跟他总吵。这会儿他又什么都怕,就写一纸休书好了,从此他走他的路,我过我的日子。
  司马迁站起来,不行,我去找他,他凭什么休了你?
  女儿流泪了,扯住他,说,不是他休了我,是我离开了他。
  司马迁不明白,看着女儿,等女儿解释。
  女儿说,他做了一件事儿,对不住司马氏一家。
  司马迁说,不管他做什么,他也对得住你。
  女儿说,他夜半拿着《武帝本纪》,去敲刘屈氂家的门,把《武帝本纪》给了刘屈氂。
  司马迁愣了一愣,就笑了,这有什么?你嫁杨家,杨敞想都没想就娶了你,知道我这辈子要写一部《太史公记》,当初还不把他吓死?除了朱家、郭解,还有谁敢娶你?
  女儿流泪,还是笑,你真笨,司马氏家的女儿没人娶?你不是说笑?你要再生一个女儿,我带她到长安大街上,喊一声,这是司马迁的女儿,想娶他的人是不是挤都挤不透?
  司马迁苦笑了一下,他生不出女儿了。他想对女儿说,长安城外不远有一个韩城,韩城外有一个村子,那个村子这会儿有名了,叫续村,什么叫“续”,就是接下来的意思,有人接下了司马氏一家的血脉。但他忍住了没说,他不想告诉女儿,就像他不想告诉老妻一样,知道这件事儿的可能只剩下皇上和吴福了。司马迁突生奇想,他能跟皇上和吴福一起死掉,那就好了,续村就会成为一个秘密。司马迁这时特别想念那三个女人,觉得那三个女人是最好的女人,忠诚,坚韧,能苦守一个秘密,孕育着、抚养着他的后代,只接受他的骨血,却不要求养育,这是女人中的翘楚,是他一生的挂牵。
  司马迁笑了,说女儿,你呀,有司马氏家的心事,你跟杨敞争吵,是不是想让他不受株连?你想救下恽儿、忠儿?
  女儿哭了,抓住他的手说,我是不是没出息,不像司马家的人?
  司马迁抚摸着她的头,那动作像是女人,说,不是。生女如你,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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