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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载1985年6月7日纽约《华侨日报》
1984年11月,爱荷华电视台,跟两位中国作家做了一个访问,题目是:“台湾海峡两岸的对话”。这个访问以对话方式进行。由“国际写作计划”主持人聂华苓女士提问,来自台湾的作家柏杨先生以及来自大陆的作家谌容女士作答,访问用中文进行,节目做好后,加上英文配音,在美国播映。
问:柏杨,我们在五十年代就认识了,那个时候,我们都刚开始写小说,我读了你那时候发表在《自由中国》上的小说,觉得你的小说是很有批判性的,写得非常好,也非常尖锐。可是你后来改写杂文了,你为什么不再写小说了呢?
柏杨:小说形式,更需要布局、更需要情节,我觉得它比较迂回一点;而杂文本身像匕首,甚至像炸弹一样,它的效果是直接的,会对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国家,有更大更快的帮助,所以我改写杂文。
问:那你现在还写杂文吗?
柏杨:已不写了。杂文主要谈的问题是社会问题,也可以说社会的病态,甚至是社会的阴暗面。我并不是因为坐牢而不写杂文,我出狱以后还写了五年之久的杂文。但是我逐渐发现中国的历史太久,文化绵延太久,一切的病态,一切的阴暗面,现代的人固然要负责,但要追溯它的根源,似乎应在文化上作更深入的检讨。所以我改研究历史,从历史中去探讨我们的根,哪些是优秀的,哪些不是优秀的。
问:你到爱荷华来之前,看过谌容的小说没有?
柏杨:非常抱歉,没有,而且也没听说过。不仅是谌容的,大陆上其他年轻作家的作品我都没看过,只有三十年代的作家,因为从小读他们的书,所以有很深刻的印象。我是到了美国,在旧金山朋友家才看到《人到中年》的录像带,一直到了爱荷华城以后,才看到《人到中年》这本书,非常抱歉,我知道的太少了。
问:谌容《人到中年》在国内国外引起了很大的反应,而且拍成了电影。你能不能讲一讲《人到中年》写的是什么?
问:如果讲故事就太长了,只能说这小说写的是中年知识分子,它的主人翁是一个中年女性眼科医生。我为什么要写中年知识分子?这是因为我们时代决定的。在粉碎“四人帮”,也就是中国“文革”以后,百废待举,都需要建设。在这时候,我认为知识分子是很重要的,而中年知识分子是骨干,我想在这本小说里,写出他们非常美好的心灵,他们愿意把他们的知识贡献给祖国;同时也写出他们现在实际的生活状况,工作条件,也就是不很令人愉快的状况,譬如工资比较低,住房比较挤,这样的一个现实,我想提起社会的注意,要关心这些知识分子。
问:我觉得有一点很有意思,你们两位以前都不认识,到爱荷华城才见面,可以说你们是隔着台湾海峡写作的,但你们二人有一个共同点:社会意识都非常强烈,你们关心的是国家、是民族、是文化、是知识分子的处境。柏杨,你看过谌容的小说以后,有没有什么隔膜的感觉?
柏杨:有很大的隔膜。我看了谌容的小说,以及其他大陆上作家的小说,使我产生一种感觉;虽然我们都是中国人,虽然台湾和大陆本是一体,但假定这种分隔的现象继续下去,再过五十年、一百年,两岸很可能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文化。我们的背景不一样,表达方法不一样,思考方式不一样,用词不一样,语言也不一样。读了大陆的小说,有时好像读另外一个世界的小说,很难接受,也许读久就好了。
台湾海峡两岸的对话(2)
问:我是觉得两个社会制度不同、生活方式不同,语言也不同,今天在大陆上的语汇和台湾也不同。
柏杨:是的,语汇也很不一样,我向他们学了几句,好像他们说“特好”,我们说:“特别好”、“真好”。
问:我们说“很棒!”
柏杨:还有他们小说里常出现的“同志”,不是没有办法接受,而是感觉到很生疏,很隔膜。
问:我还搅不清楚他们小说里的党委、书记,因为不懂他们的官职、制度,就弄不清楚这个党委有多大的权力,这个书记有多大的权力。
柏杨:读外国小说,好像美国、英国、法国小说,虽说文字不同,但书里的男女主角配角等的社会关系位置,我们都很清楚,大陆的小说就不知道了。我不知道这个党委在这个小说的运转中,他的权力有多大,影响有多大,这句话有什么意义,根本不了解,根本是两个世界。
问:还有,在大陆上用简体字,在台湾用繁体字。柏杨,你看简体字看不看得惯?
柏杨:我个人主张用简体字,我自己也写简体字,可是一下子看全部变成铅字的简体字还有困难,只是困难比较小。
问:我本来写繁体字,我看台湾的小说,也看大陆的小说,又回过大陆几次,两种字都接触,有时候自己两种字都写,成了杂的了。谌容,你看柏杨的小说和文章有没有什么隔膜的感觉?
问:我觉得还是可以理解,也许因为我们看得比较多,我来之前在北京就看到了柏杨的书。
问:你怎么会看到的呢?
谌容:我就是看到啦!我看过你的《中国人史纲》,还有你的杂文和小说,我记得你有一部小说叫《挣扎》,其中一篇写一个人坐牢坐了十年,放出来以后,他的妻子另外结婚了,好像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柏杨:不过那不是写我,那时候我还没有坐牢,离我坐牢还很远。(笑)
问:那你成了预言家了?(笑)
柏杨:也许有预感,我不晓得,但我们那种感情,那种生活的体验和挣扎的感觉,大陆会不会是一样的?
谌容:我看了台湾的小说,有一部分好像是回忆过去的生活,我们可以懂。
问:那么,写现在的小说呢?
谌容:因为在国内都可以看到,所以可以懂。台湾我的许多同行作家的作品,我都看过。
问:现在大陆上有很多港台文学作品,大学里还有专门研究港台文学的课程。
谌容:另外我们出了《台湾作家小说选》,所以并不生疏,包括你们的乡土文学,我们都知道。
问:你们在台湾看得到大陆的书吗?
柏杨:当然看不到。
问:你看了柏杨,还有其他台湾作家的作品,你对他们的作品有什么看法?
谌容:总的来说,我看到台湾作家的作品,还是比较少的。但很多作家很多生活面,写的是不同的题材,譬如有乡土文学的,也有的是写自己的生活、感情之类的东西。他们给我一个印象:他们写作题材的选择偏向自己周围的生活比较多,题材并不是很广泛的。
问:柏杨,你对大陆小说有什么看法?
台湾海峡两岸的对话(3)
柏杨:我觉得他们的政治意识太强烈,我们不大能体会,就像我刚才说的有隔阂感。
谌容:或者说,我们写的是社会生活。
柏杨:唔,社会生活反映得太强了。
问:最近我在香港《九十年代》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上面谈到大陆小说,作者林培瑞是一位研究中国小说的美国人,他翻译过你的《人到中年》,也翻译过刘宾雁的《人妖之间》,他在这篇文章的序文里,谈到大陆小说着重于社会效果,就有了它的局限性。一定要采用某些引起社会效果的题材,就是它的局限。也有些人说,台湾的小说总是写个人的,也有它的局限性,你对这个评语有什么看法?
谌容:我觉得文学作品首先得真实反映生活,这是我的基本看法。真实反映生活,那就不只是反映个人的生活,而是反映人民的生活,各行各业的人民的生活,应该去熟悉他们,了解他们。这样的生活当然有鲜花,也有眼泪,这样的生活绝对不会很平坦、很愉快,也有好的也有坏的。如果真实反映生活本身,它就会有它自己的效果,而不是说我要写小说的时候要着重什么效果。不是这样的,应该是倒过来的。如果你真实地从生活出发,那么写出来的就真实地反映生活里的问题。如果为了达到某种效果去写,恐怕不是文学作品。
问:对,《人到中年》的反应那么大,你能不能说一下你是怎么写《人到中年》的?我知道大陆上作家着重体验生活,要写哪一方面的题材,就到哪一方面去体验生活。你不是医生,你是怎么写那篇小说的?
谌容:对于知识分子的生活,我不用体验,我自己就是,处境、工作环境很多是一样的。我周围有许多这样的朋友,我的妹妹就是医生,这个我不用体验。但是当我决定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还是去了医院,去补充生活。我在写这小说的时候,在北京最大的眼科同仁医院待了一个月,就是每天到手术室去,换上消毒的衣服,坐在手术台边,看了很多手术,因为我必须在很多手术中间选一个手术我能描述的,最后我选了角膜移植手术。
问:你天天看他们动手术?
谌容:白天看手术,晚上写稿子,很辛苦。
问:柏杨,你还会写小说吗?
柏杨:我想不会了。
问:二百九十四卷《资治通鉴》要翻译就够你忙的了。
谌容:把《资治通鉴》翻译出来,能让年轻人看懂,我觉得你这个工作很有意义。
柏杨:非常谢谢两位的赞扬,我也觉得很有意义,因为《资治通鉴》是一个宝藏,不但是中国人的宝藏,也是世界文化的宝藏,在一千多年之中,差不多每天每月所发生的事,都有记载,全世界恐怕只有中国才有。可惜它的文字太艰难,我希望用现代语文把它翻译出来,让大家都能够了解。
问:司马光当初写《资治通鉴》,主要是给帝王看的,是吗?
柏杨:是的,主要是给帝王看的,要帝王用来做一面镜子。不过因为它是件珍宝,所以它的功用是多方面的,帝王可以看,人民也可以看,我们作为人民的一分子,同样也可以当做一面镜子,来了解历史的发展,发掘更多更多的珍宝。
台湾海峡两岸的对话(4)
问:你的意思是说:它也可以作为我们现在的镜子。
柏杨:不但可以作为现在的镜子,你要了解中国,了解中国人,了解中国现在的政治,了解中国现在为什么成了这个状态,要寻找它的根、它的源,那么,这个根、这个源,要从中国历史里找,而《资治通鉴》是最好的一本史书。当然,它不是没有缺点,不过我们可以抛开它的缺点,而只掌握它在文化上的贡献。
问:我觉得你所翻译的《资治通鉴》有个特别的地方,就是你加上了评语。你的评语非常精彩,本身就是很好的文章,也是精彩的杂文。
你们两位来爱荷华城已一个多月了,我觉得柏杨是一天到晚在写东西,谌容一天到晚在体验生活,你们用两个不同的方式创作。
谌容:这是我的看法:文学还是从生活中来的。柏杨先生当然不一样,你是在写历史。我是写当代小说,必然要到生活中体验。这已经是我第二次来美国了。第一次是前年,我去加拿大访问的时候,美国政府邀请我们顺便访问,到了几个大城。爱荷华是第一次来,但是我仍然是很有兴趣。爱荷华是一个宁静的小城,我很想在这儿看一些家庭生活,或者是华人在美国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