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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彦面无表情,避开我的目光,一颔首就过去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莫名觉得古怪。
走进办公室,发现纪远尧也已到了,今天好像每个人都格外勤勉。
我看了看纪远尧今天的工作日程,照例他会出席营销部门每周五的全体例会。
我拿文件进去,顺便提醒他,一会儿该去26层了。
“今天不用去。”纪远尧平静地回答,
我怔了下:“那我通知程总主持会议?”
他薄削的嘴唇一抿:“让穆彦主持。”
“哦……”我有些错愕,向他投以询问的目光。
他抬眼看向我,顿了顿,语声低沉严肃:“公司决定对营销部门进行合并调整。”
“合并?”我震住,无数问号当头砸下,摸不清这是什么意思,谁合并谁?
“市场和企划部将合并为一个新部门,很遗憾有些同伴今天不得不离开公司。”
他用了“同伴”这个词,而不是毫无感□彩的“同事”。
然而他的语气如此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感情波澜:“这是一个策略上的决定,我们不得不做取舍。”
我直勾勾望着他,头脑失去反应能力,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变故——传说中的“裁员”,竟然在眼前说发生就发生。就在陪他输液那个晚上,他不是还问起我对市场部的看法么——脑子里一激灵,隐隐想起当时的对话,异样凉意浮上心头。
难道那个时候,就已经酝酿下今天的变故,他已有了合并市场部的想法?
咫尺之外的纪远尧,像一块散发着寒气的冰。
他温和儒雅、风度翩翩,他从容自若,令人信赖,但远远不止这样,月亮背后的阴影里,还有无数张看不透的面容,看不清的微笑,每一个都可以叫做“纪远尧”。
那夜的某一瞬间,我曾以为离他很近。
原来依然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我的情绪冻结在这一刻,沉默退出办公室时,见他侧头看着窗外,夏日早晨的阳光竟刺目炫亮。
这是什么样的策略考虑,在新项目即将启动的前夕,打乱自己一手建立的营销团队,丢掉这么久以来辛苦培养的人才——我不懂。
很快消息就已传遍两层楼。
人事部已行动起来,连同行政也都就位。
任亚丽和两名人事主管已在26层的会议室里,逐一与市场部员工谈话。
网络技术主管开始对OA上的部分账号进行锁定。
一切早已准备好了,只等今天一声令下,像做大扫除,干脆利落地将这些朝夕相对、曾为公司付出汗水、辛劳甚至感情的人,齐齐扫地出门。
留给他们离开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包括谈话、办理离职手续、清理办公电脑、整理收纳个人物品。两小时之后,他们的门禁卡将被收回,OA删除,再不属于公司的一员,这里所有的门户都将对他们关闭。一早出门上班的时候,也许有人还想着手头的工作,走进公司大门的时候,绝不会想到是最后一次。
我躲在座位后整整一上午,没敢走出去,怕看见那些将要离开的人。
最后还是被苏雯叫去,经过走廊时,看见那天一起看电影的市场部主管冯海峰,拿着一只文件袋,从人事部出来,表情木然,手里的袋子也许就装着他为公司服务三年,最终能得到的一切。
他看见我,那表情似乎算笑了一下,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我却说不出一声再见。
所谓的合并,几乎将市场部员工全部裁掉,只剩一个部门经理,一个主管,被合并到企划部,从此统称市场企划部。原市场部经理变成副经理,成了徐青的副手。
对整个集团而言,几个员工被扫地出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文…对营销部门,对穆彦,却是伤筋动骨。
…人…与此同时,公司宣布了另一个重要消息——新项目因故推迟启动。
…书…我去给程奕送文件,他没在办公室,一个人在茶水间待着,沉默地喝着一杯咖啡。
…屋…看见我,他转头笑了一下。
我看着那杯咖啡黑乎乎的颜色:“你都不加东西,就这么喝不苦吗?”
他回答:“苦也是种味道。”
我笑了笑,递上文件。
他接过去看了一眼,没说话,随手搁在一旁。
有风吹来,薄薄纸页掠过桌面,轻飘飘落在他脚下。
我将文件捡起,递上手中的笔,低声说:“麻烦您确认下回执。”
他接过笔刷刷签上名字,抬眼一笑,依然露出整齐白亮的牙齿,“你要咖啡吗?”
我看着他的杯子笑了笑:“不要了,我怕苦。”
他也笑,眉毛依然很有特色地上扬,笑容中的阳光味道却不再——在机场第一次看见他时,就像一个大学学长,和此时阴郁的模样,判若两人。
每个离开的员工都获得了应有赔偿金,只有市场部主管冯海峰例外。
他是以重大工作失误,给公司造成损失的缘故被炒,不仅没有赔偿,走得更是狼狈。
导致市场部付出这样惨重代价的源头,正是程奕负责调查的BR造假问题。
对冯海峰的处理办法也是程奕提出的,穆彦对此默许。
公司对具体人员的处理如此坚决,对事件本身却采取了淡化态度,并没有对内公开。除了极个别人知情,公司同事都不知道冯海峰和BR究竟有什么问题。事实上,我也只含糊知道个大概——此前BR的报告对风险评估有严重偏差,影响了公司决策,以致临时推迟新项目的启动。程奕捅出这个问题,不只打击到市场部,矛头更直指穆彦。
纪远尧不得不让他调查,查到最后,终究没有证据表明BR的数据是人为造假,只能归结为工作失误。责任追究下来,落到冯海峰头上,算是他的失职。
总部的责问,给纪远尧施加了很大压力,一个冯海峰不足以挡住杀气腾腾的刀锋,市场部终于被推上砧板,挡在了他们的主帅身前。
企划和市场两个部门,在各地分公司都是独立并行的存在,职能上各有侧重,虽然同在一个系统,却常有各自为政,争夺利益的情况出现。早在去年,总部就提出过精简架构的想法,在其他分公司做过尝试,合并这两个部门,削减一直居高不下的营销成本。
但在我们这里却受到抵触——多个项目同时推进,推广压力很大,加上纪远尧的支持,使穆彦有充分的底气拒绝合并部门。
将在外,箭在弦,总部一时找不到理由强制我们接受调整。
而现在,穆彦却手起刀落,亲自砍掉了自己珍爱的那条臂膀。
他一手建立的江山折耗惨重,市场这半壁几近全毁。
看上去程奕似乎又赢了,可明明流血的人是穆彦,阴郁的表情只出现在程奕脸上——他恐怕没有想到,对手宁肯自断其腕,舍车保帅,也不给他伺机插手的机会。
市场部是程奕好不容易寻找到的突破口,刚刚撕开一条裂纹,却被人彻底堵上。
这个结果不但使程奕插手的目的落空,更将他推到整个团队的对立面。
穆彦曾开玩笑说,如果在古代战场上,他定是横刀立马,阵前直取上将首级的虎将。
他是大开大阖,爱恨喜恶分明的人,经此一役,和程奕的嫌隙恐怕再难化解了。
周一的晚上,纪远尧留在办公室很晚都没走,将近八点钟了,他还在里面忙碌。人事部今晚也在加班,有个同事叫了外卖,顺便问我要不要也叫一份。
这提醒我想起自己的本分,就去敲了敲纪远尧的门,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说进来。
推开门,看见他刚刚挂上电话。
我问要不要为他叫外卖。
他像是这才想起时间,看了下表,诧异道:“八点了?穆彦还在吗?你叫他过来。”
我点点头,带上门的时候又问:“那外卖还是先给您送上来?”
他笑了下:“好。”雪一样清冷的灯光下,他又低头开始忙碌。
我拨了穆彦办公室电话,往常这个时候,他一般都还在,今天却好久无人接听。
又拨他手机,终于接了,却不像在安静的室内,电话里隐约有风声传来。
我一下子明白他在哪里了。
听说纪远尧找他,穆彦淡淡说了声“马上来”,便挂断了电话。
当他匆匆而来,经过我身边时,隐约还有一丝烟草味道。
果然是在小天台上抽烟。
小天台,我已经好久没上去了,栏杆后盛满烟蒂的咖啡杯,不知道是否还在。他身上的烟味,令我心底刺了一下,小小的一下。
我定定盯着电脑,将注意力重新聚集在工作上,极力不去想起天台上雪白衬衣的身影。
上周五的裁员风波刚发生,没有人心里好受,这两层楼里低气压仍持续不散,一整天下来,25层办公区里似乎连谈笑声都听不到,26层的气氛可想而知。
但我必须若无其事,和一门之隔的那个人保持态度一致。
就在昨天,我亲眼见到纪远尧温雅面貌之下的冷酷。
七个同事作为斗争的牺牲品离开了,连穆彦这么凉薄的人,多少都有些掩饰不住的伤感内疚,纪远尧却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流露。他像个优雅的古罗马雕塑,高高在上,充满权威,从头到脚找不到软弱的漏洞。
看着这样一个人,即使在他温文尔雅的时候,和我一起完成拓展挑战的时候,甚至是生病睡着的时候,依然觉得他遥远飘渺;而现在看见他的冷酷,喜怒不形于色的微笑之下,反倒有了血肉,有了温度。
外卖到了,我敲门送进去。
里面两人的交谈被打断,一齐停下来看我。
穆彦瞟了餐盒一眼:“怎么吃这种垃圾食品。”
我反问:“不吃这个,难道弄口锅到公司来煮吗?”
穆彦大概没想到我会在纪远尧面前与他呛声,一时哑了,板起脸来不理我。
纪远尧笑着抬腕看时间:“还真不早了,今天先到这里吧,我们听穆彦的,垃圾食品就不要吃了,另外找个地方一起吃饭。”
我看着手里餐盒小声嘀咕:“不早说,浪费粮食。”
“下次我早点说。”纪远尧好脾气地笑着,一点也不以为意。
穆彦看看纪远尧,又看看我,然后移开目光。
我假装看不到他的存在。
压抑的环境下,需要有人缓释气氛,充当办公室里的调剂品。
在这些日子的磨合试探之后,我已大约摸索到与纪远尧的相处之道,他本人作风严谨,却不喜欢周围人太过刻板。也许这样的互动,显得有些太亲近,但我已无所谓穆彦怎么看,他此刻表情,倒让我有种幽晦的快意。
旁人将我看作什么人,并不取决于我怎么做,而只取决于他们愿意怎样看。
老范开车,带我们去了一家幽静别致的私房菜餐厅。
餐厅在一座外表并不起眼的两层小楼里,天台上灯光映着天光,没有刻意雕饰的靡靡情调,却有婆娑的吊兰、斑驳的木条地板和空气里浮动的木香。
我从不知道有这样好一个地方,而它居然就在我家对面,只隔一条街。
可惜是和上司们吃饭,再好的情调也白搭。
这个时间已经没什么人吃饭,楼下有情侣在喝茶,天台只我们四个人。
老范坐在我旁边,同纪远尧聊着美食的话题。
穆彦却沉默下去,在公司里安之若素的神情,被落寞疲惫取代。
自落座之后,他就懒懒靠在椅子里,仿佛竖起一道无形的屏,将自己与外界隔开,自顾出神。
菜上来了,色香味俱佳。
三人各自专注于碗箸之间,只有穆彦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吃的东西比我还少。
老范留意着他脸色,笑着问:“穆总,这地方觉得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