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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我眼里,他并不失败。”纪远尧沉默很久之后,再度开口,“他最令我敬重的地方,不是才华,是品德。虽然际遇坎坷,他对人世始终热忱,不存私心。五十年代他就全数捐献了家藏的金石字画,临终前又捐赠了所有藏书,那都是他一生心血。”
我明白那是怎样一段人生了。
听到这里,全都明白了。
一个时代造就了太多普通人的坎坷悲欢。
“我只在书里看过,听过这样的人,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我望着缄默平静的纪远尧,轻声说,“你能在他身边长大,真好。”
“我很幸运。”纪远尧点头,“只是遗憾,幸运的时间太短。”
他深深看我,“还记不记得,那次在餐厅,聊起你的父母,我跟你说过什么?”
原来那么久之前对我说过的话,他仍记得。
“忘了?”他微微笑。
“我记得。”望着他的眼睛,我说,“那天你对我讲,要珍惜现在能和父母相处的时间,这时间会越来越少。”
他不作声地望着我,深湛目光融进一分别样柔软。
这柔软,让我蓦然心酸。
不觉临近黄昏,露台上的风更大了,我别过脸,被风吹起的发丝纷拂眼前。
“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着。”
说出这句话,我竟不敢看他。
他没有回答。
滚烫的热度从两腮一直爬上耳朵,心却沉到底。
到底脸皮还是比从前厚了,我理了理吹乱的头发,若无其事笑着说,“这么晚了,搅了你一下午的清净,我该走了。”
他没有站起来,目光半抬,淡淡一笑,“被我闷坏了吗?”
我只得笑,“是我话多,总是问东问西。”
他顿了一下,语声很轻,“难得有人听我说这些闲话。”
这清癯脸庞上一掠而过的落寞,让我无从抵挡,心里的每个字都像活了过来,不受控制地说出口,“我可以常来听你说这些闲话吗?”
我望着他,盼望他不要拒绝。
他轻声说,“好。”
像是一场梦。
星期天的上午,抱着枕头,我睡醒过来,睁开眼又想起昨天在医院的一幕幕,想起秋日阳光,想起阳光下画画的那个人,那些话。
全身软绵绵不想起床,眼睛睁开又闭上,纷乱思绪像个黑洞。
不怀好意的谣言已经真真假假传开,秘书与老板当真有了暧昧,无外乎两种结果——被视作潜规则的获利者,或带着说不清的名声离开。
而事实上,在纪远尧眼里,我只是个听话的下属,是偶尔可以轻松说笑的小丫头。
于我而言,这也足够了,没有更多奢想了。
能有那样一个人,让我在他身旁,汲取他的光华和温度,被他的光亮指引着走得更远,已是我的幸运。而我所能给他的回报,也只有一个笑容,三两句言语。
至于外间流言蜚语,堵不住,也躲不了。
只能壮大起内心,以平静对猜疑,以坦荡对猥琐。
想得太多,无非自寻烦恼,别人的口舌我堵不住,至少能管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无聊的周日下午,给威震天洗了澡,抱着闲书发了会儿待,却没有闲适的心情。想起还有未处理完的工作,我决定去公司把事情做完,让星期一能少一点手忙脚乱。
在路上又接到方云晓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和她聊天喝茶。
她的措辞问得我一愣——“有没有时间”,什么时候开始,最好的朋友想约我,也是先问有没有时间了?也许这些日子,我太在乎工作和自己乱七八糟的心境,对朋友少了关注,隐隐觉得方云晓像有什么事情想和我说,电话里却一副无所事事的轻松语气。
我已到公司楼下,想着堆积的工作,心思已经扑了过去,实在提不起喝茶聊天的闲情。
“晚上吧,一起吃饭,就你跟我。”我一边走进电梯,一边回答方方。
她却说要在家等沈红伟回来吃饭。
我只好说,“那改天再约你。”
到35层意外发现程奕也在,正皱眉在电脑前敲打得专注。
看见我,他像发现救星,立刻抓我到电脑前,让我帮他修饰措辞。
定睛一看,他竟然亲自操刀在写软文。
我哭笑不得,“程总啊,这是广告文案的工作,怎么你亲自客串上了?”
他大摇其头,把手边一份软稿给我看,“他们写的这种东西,真能打动购买者吗,完全没有投入感情,没有真正的认同感在里面,全是流水线一样的操作,套话都一个模板印出来的。要打动别人,先要打动自己,自己都不热爱的产品推销给客户,怎能要求客户接受?”
这倒是真的,也是一直让我们头疼的问题,广告公司和媒体操作的软文太过模式化,纪远尧也对此不满,穆彦前后找了不少个中高手,炮制的东西始终不脱广告人那副假腔调。
但我真没想到程奕会自己动手写。
而且写得出人意料的好。
仔细读完他的初稿,发现他已摆脱了营销策划人的立场,放下游说心态,站在一个欣赏者的角度,去描绘他眼里的产品,既充满男人特有的节制的感性,又有硬朗的理性观点,这正是我们一直想寻求表达而无法突破的口径。
看得出他对产品和市场都花了极大心血去研究,初来乍到时,闷头所做的那些工夫,果然不是白做的。程奕是真正的有心人,这叫我不得不由衷钦佩。
唯一缺憾是他的书面措辞,可能没有经过系统扎实的中文教育,文法表达有些古怪。这倒是我能帮上忙的,虽然没有生花妙笔,但自小被父亲押着读的那些书,总算体现出实用性。
秘书的又一功能终于发挥,在纪远尧手里,只有他修改我起草的公文措辞。
程奕把座位让给我,站在一旁,看着我逐字逐句修改,不时与我讨论是否还有更好的观点补充。我被刻板公文禁锢了太久的头脑,被迫开动起来,竟也激发出新的想法,思维碰撞的火花不断闪现……修改中,我发现这软稿第一次正面抛出了产品信息,之前一直着墨于概念与品牌诉求,始终回避着产品实质。这让我有些疑惑,在已经确定的诉求方案中,这个阶段还不是抛出产品的时机,怎么无声无息提前了。
原本我只想给程奕的稿子做一下文字修饰,但一行行看到关于产品的诉求,曾为营销人的那点细胞不由自主被激活,忍不住向他提出意见——我认为应该加入新的阐释角度,建议从反方向的需求心理着手,利用缺失感来打开消费抗性的突破口。
程奕接受了我的意见,并讶异地打量我。
我了解他的讶异,自他到公司之后,从未见过我谨言慎行的秘书形象之外的表现。
连我自己也已适应了收起个性,管住口舌的职业新角色,但我并没有闭起眼睛和耳朵。站在纪远尧身边,一切能听、能看、能学的机会我都不曾放过,对营销的那点感情,和对工作本身的热度,还在驱使我的头脑。每次的会议,我不说话,并不代表没有参与,没有思考。
“穆彦带出来的人,个个都是全能型啊!”程奕竟发出这样的感慨,令我哭笑不得,更有说不出的心虚。我这算哪门子全能呢,只是哪里都抹过一点的万金油而已。
细想起来,穆彦带团队确实很有一手,他手下做销售的人也能介入市场企划,做市场企划的人也熟悉销售,务实与务虚可以贯通,一个个拎出来都近似全能人才。在培养人才的问题上,穆彦似乎从不吝啬,却格外残酷,团队中的淘汰与磨练是家常便饭……蓦然间,心里涌起毫无来由的感激,仿佛在这一刻,懵懵地明白过来,我曾有幸得到过什么。
那样的上司,可遇不可求。
正在想着这个人,桌上电话响起来,程奕接了,对那边说文稿正在让安澜修改,马上好。
没一会儿就见穆彦匆匆下来了,推门便问程奕,“不是说稍微改一下吗,明天一早要发,最迟五点出片,那边来电话催了。”
“我看了几遍,觉得还能再改改。”程奕向他解释,“明天是首战,配合的软稿太重要了,之前的表述不够到位,你看看现在这个怎么样?”
我诧异抬眼,忍不住问,“明天就发?”
按惯例,要发的软稿和报版,提前三天就要通过逐层确认,不会赶得这么急……而且,程奕提到“首战”?穆彦目光转来,一副这才注意到我的表情,“今天刚知道正信的定价策略出来了,我们的动作要提前,在他们公布定价之前把产品抛出去,给他们个惊喜。”
这么说,大战开幕。
我竟然激动了。
打印机吐出刚写好的软文稿,一式两份,穆彦和程奕各自拿起来看。
穆彦的阅读速度也飞快,几眼就扫完,抬头看程奕,“你改的?”
程奕朝我扬了扬下巴,“她改的。”
我愣住。
看他一本正经表情,没有任何说笑的意思,单眼皮下的眼神掠过我,似有叮嘱意味。
这眼神让我不得不闭上嘴。
穆彦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身上,然后笑了,手指将那张薄纸一弹,“好,就这样发。”
直到离开公司,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我仍在琢磨程奕为什么这样做。
总不会仅仅是高风亮节,甘为人梯吧。
说曹操,曹操到,手机响了,正是程奕的号码。
接起电话,程奕的语气听来轻轻松松的,不再是办公室里那副正经声色。
“是不是还在奇怪?”他直接笑着问。
“是。”我也直接问,“可以知道为什么吗?”
“我想以后媒体的软稿,让你参与把握,你有很好的敏感度,如果能像今天这样,站在不同角度提供新的见解,应该能做得很好。”
我大惊,“可是我不会写文案,又没有经验,怎么能把握这个……”
这完全就不搭界。
“不是叫你写,有现成的文案,只需要你提供意见,参与方向性的把握。”他笑嘻嘻的,“正因为没有经验,所以没有窠臼。”
我冷汗都要冒出来了,“程总……”
程奕笑得十分轻快,“没办法,话已经说出去了,穆总对你的软稿也很满意,下次如果他还抓你的差,就不关我的事了。”
我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还有。”他顿了顿,换了稍稍正经的语气,“我也不想让人看成事必躬亲,连个软稿也自己操刀的副总经理,那不是又要被笑成纸上谈兵的海龟嘛。”
原来公司里私下看不起他的人,嘲笑议论他的那些话,他心里全都一清二楚。
这个程奕,真是可爱又可怕。
可是企划部有徐青,再往上有穆彦,程奕突然把我引回营销工作上,说得又这样含糊轻巧,是否还有别的深意?在现在的岗位上,我已不再期望重回营销团队,打算就这么走下去,即使不是原本喜欢的工作,也尽力敬业地做下去。
扪心自问,我仍向往着充满张力的工作,心里仍有不曾消失的热切,常常怀着欣羡的心情旁观穆彦他们像剑锋一样夺目的表现……毕竟那是我最初认定的目标。
程奕的话,勾起我蠢蠢不安的想法,眼前似乎出现一扇门,诱惑我去推开。
如果能得到纪远尧的认可,如果我不想从总秘一直熬成未来的苏雯,那么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个机会,重新考虑往营销方向的发展?
从现在的位置跳过去,起点至少是主管,或许可以争取到更好。
企划部在陈谦走后,虽然升了新的主管接手媒介,但并没真正接得起来,事事还是徐青操持。而我记得程奕曾提出建议,想将牵连复杂的媒介划出来,相对独立管理。
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