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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第二个徒弟也在几天之后进了门。
郝文章把自己的第一篇访问稿呈到涂存雅面前,自信十足。
虽然是第一次写此类文章,但以他今科进士的身份,这种记叙性的东西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只把事情写清楚根本就有辱他的生花妙笔,所以他在每一段里都加了修辞进去,赋比兴铺排对仗一样不少,整篇文章真是汪洋恣肆,文采飞扬,连他自己看了都忍不住大大崇拜一下——纵使司马相如再世、曹子建复生,也不过如此而已吧。
哦,实在太伟大了!
但是为什么涂师傅的脸色不见得好看呢?
郝文章用自己聪颖绝伦的头脑略一思索,便得出了结论——一定是师傅看了他的翰藻华章之后,惊为天人,不得不承认长江后浪推前浪,于是有了妒才之意,心情不爽——哎呀呀,他都忘了要在前辈面前韬光养晦了,都怪自己实在是太过才气纵横,想掩饰也掩饰不了啊。虽然超过师傅成为武林钞报第一人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但是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还是要谨守学徒的本分,不能锋芒太露引来太多关注的。嗯,今后就不要再写得像今天这样美轮美奂,不能增删一字了,要知道,天妒英才……
涂存雅耐着性子把全文看完,抬起头来,指着稿纸问他:“你这边的『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是什么意思?”
哈!原来大名鼎鼎的涂存雅连这种脍炙人口的名句都没听过,江湖草莽果然是江湖草莽,就算识了几个字能写几句文,到底还是不如他这种正宗的饱学之士来得渊博。
郝文章在心中得意了很久之后,才假意恭谨地回道:“师傅,这月朦胧鸟朦胧是形容一种意境,试想那——”
涂存雅不客气地打断他:“我不是问你字面上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你写的明明是深海屠夫和辽东黑熊的决斗,为什么要在开头放上这么几个字?”
“是这样的,一般来说,场景的描写总能够衬托出事件的气氛,所以在写文章时,我都很习惯加入描写性的语句来起点染的作用。”郝文章一边诲人不倦地解释,一边在心里更猛烈地摇头——没救了,这也不懂。
“是吗?”涂存雅挑眉,“你记不记得,他们决斗的那天天气是怎么样的?”
“当然记得,下大雨嘛。”他观战之前就准备了三件蓑衣,谁知道还是被淋到,辛苦啊。
“很好。”涂存雅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下大雨你哪里看见的月朦胧?鸟都不知道躲哪去了还朦胧个屁!你知不知道海棠花什么时候开?大冬天的它哪里红?你告诉我它哪里红?啊?”
小沈在一边掏了掏耳朵——看不出来师傅嗓门这么大。
郝文章显然被吓到了,瑟瑟缩缩地申辩:“可是,不这样写就不美了啊——”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吟诗作对吗?又臭又长的谁看得懂?你要美自个儿臭美去,别在我这儿混了!”
小沈探头看了涂存雅扔在地上的厚厚一迭纸张,心中暗暗咋舌:能把三句话就完事的短文扯到万把字,而且还从头到脚毫无重点,此君果然不愧是写八股文出身。
“但是,我、我……”郝文章想哭。从小到大没一个老师这么骂过他,他写得这么认真也错了吗!
涂存雅揉揉额头,看向另一个,“你的呢?”
小沈忙不迭收起笑意,把自己的作业交给他。
竟然只有一张!郝文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涂存雅浏览了下,神色木然,“你写错字了。辽东的辽少了两点,熊是狗熊的熊,不是英雄的雄。”说完提起笔在纸上写什么。
小沈红了脸,“我、我以后注意。”
郝文章听了直发笑,连基本的字都不会写,他肯定会被削得更惨。
谁知道涂存雅竟把稿子收了起来,说道:“这个我要了,以后要努力。”
小沈意外而又兴奋地点点头,“嗯,我会的!”
郝文章觉得一阵昏眩——错别字连篇的稿子他要了,自己那么文采斐然的千古绝唱竟然被当垃圾扔在地上,这这这,这是什么世道!
涂存雅站起身,瞥到他一脸的伤心欲绝,毫不留情地道:“你再敢写什么月朦胧鸟朦胧,就给我回家去吃自己!”说完踩着郝文章的稿子,缓缓走了出去。
“郝兄,你要加油哦。”小沈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也向外走。
“等等。”郝文章捧着一颗破碎的心,艰难地问道:“你是怎么写的?”
“我啊,”小沈回头看他,张开嘴将自己稿子的内容背了一遍,“某年月日,深海屠夫与辽东黑熊于衡阳狮子岭决战,辽东黑熊在第四十五招上以『熊熊一掌』击败屠夫『霍霍一刀』,屠夫受轻伤,黑熊无恙。”
郝文章等了半晌。
“还有呢?”
“什么还有?”小沈不解。
“接下来你写了什么?”怎么念了几句就不说下去了?
“完了呀。”
“什么?就这样没了?”尖叫。
“是啊,还有什么要写?”小沈不解。
郝文章哭了。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鹰鹫堡堡主斯武年六十寿辰,大宴宾客。
“陈帮主,你说这届美女大赛的神秘奖品到底是什么呢?”老头挨在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身边,朝另一边的中年人大声说话。
中年人看了看陌生青年座上的名牌,很配合地一搭一唱:“会不会是什么藏宝图之类的?”
“我看不像,”一个山羊胡子凑上来,“如果是藏宝图的话为什么还要在黄金干两之间选择呢?根本想都不用想的嘛。”
“我看是一枚江湖令什么的吧,那种只要一拿出来,各门各派都得乖乖听命的信物。”
“不可能不可能!参赛对像说了不分正邪,所有适龄未婚女子都可以参加,万一给邪派的人拔得头筹,难道还让他们来号令武林不成?就算飞来轩没意见,少林丐帮会容许有这种事发生吗?”
这时寿星斯武年也挺着个大肚子踱了过来,声若洪钟:“要我说啊,那神秘奖品肯定是畏武山庄的少主!”
“怎么说怎么说?”众人连忙问——到底今天斯堡主是地主,得捧个人场让他觉得很有存在感。
斯堡主卖了个关子:“江湖女子虽然比一般大家闺秀要来的豪迈不羁,但有一点是一样的——你们说,女子一生最大的荣耀是什么?”
苦思良久,终于有人喊道:“我知道了,嫁个好丈夫!”
在场诸人多是男子,轰然称是,只有几位侠女不屑地哼声。
斯堡主拍手道:“那就是了,既然是最大的荣耀,当然要归给第一美人。这期的《飞来月钞》在附页之后还夹了一张俊美男子的画像对不对?上一期的《飞来月钞》又用了整整五页列举了畏武山庄神秘少主的可能人选,这两件事情撞在一起不是很微妙吗?咱们再看这选美。畏武山庄仲孙庄主可是出了名的严肃,他这回又是协办,又是当评委,根本就和平日的作风不符嘛。我私下里根据仲孙庄主的年纪推算,想来他的公子也应该到了二十六七的年纪,恐怕他就是要趁着这次选美,给自己找儿媳妇咯!”要说荣耀,攀上“文裁”世家畏武山庄女主人的位置,也真算是极至了吧。
众人正在慢慢思索他的推理,只听一个娇嫩的女声道:“您说那俊美男子就是仲孙庄主的公子?”
众人望去,只见是个十七八岁的美貌女子,说完之后两颊通红,显然是为自己一时冲动的口无遮拦害羞不已。
“哈哈,看来咱们大名鼎鼎的雪芙蓉也是芳心暗许咯!”不知是谁调侃了这么一句,惹来哄堂大笑,那雪芙蓉跺了跺脚,立时跑得没影了。
“涂轩主,你看老夫的想法对也不对?”斯堡主虽然喝了些酒,心里却是丝毫不胡涂,开口问斜倚柱子含笑聆听的涂存雅——这一位的相貌实在太过平常,以至于为了不认错人,他还特地在他的座位上写了个名牌。认错别人没关系,他可是今天大家伙要打探消息的重点对象呢。
小沈和文章上了茅厕回来,就见自己原本落座的位置上站满了一圈又一圈的人,两人挤了进去,郝文章在回忆师傅形貌特征的当儿,就听小沈道:“师傅,发生什么事了?”
怪了,他怎么认得那么快?
“没什么,三堂会审罢了。”涂存雅举起酒杯啜了口,扯起嘴角对众人道,“应友人之请,这个问题在下不便奉告,待到结果揭晓,便一切明了,还望各位多多担待。”
当时便有人敏锐地问:“难道这个友人就是畏武山庄的少庄主?这样说起来,画像上的男子确实和仲孙庄主有些相像呢。”
“廖镖头既然这样以为,就当是好了。”涂存雅仍是不露声色,一径温和地微笑。
大家见他口风死紧,也就只好放弃,把注意力转回到祝寿上来。
“各位,”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站起来,团团抱拳,说道,“今天是斯老英雄大喜的日子,我特地写了一首绝句,作为生日礼物献上,想当场读上一读,不知可好?”
群豪眼中冒出崇拜的星星——江湖中人识几个大字就很了不起了,铁臂秀才竟真的会写诗,好厉害啊。
“好好好,”斯堡主笑得合不拢嘴,“铁先生尽管念,我们都好好听着呢。”
铁臂秀才走到场中央,清了清嗓子,大声念起来:“两把长戟好,一双儿女佳。今逢花甲寿,欢喜过良宵。”
全场静默不过一瞬,接着便爆发出一阵掌声:“好!写得太好了!”
斯堡主捋着胡须赞道:“铁先生不愧是北方武林出了名的才子,简直是出口那个什么,才高很多斗啊!”最重要的是,他竟然听得懂这首诗在说什么耶,那是不是说自己的修养也是很不错的?呵呵。
还有人虚心请教:“铁先生,你说的那个花甲是什么东西啊?”
铁臂秀才非常高兴,一一答谢,然后很有耐心地向人解释这首诗的“深刻含义”。
场面正热闹着,忽然一阵大笑爆出。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涂存雅带来的小徒弟。
“小哥,你笑什么?”
郝文章抱着肚子蹲在地上,良久才有力气回话:“拜托你们行行好,这么烂的诗都能捧成天下无双,会笑掉人大牙的!”
铁臂秀才排开人群走到他面前,愤然道:“臭小子,你倒是说说,我写的哪里不好?”哼,如果不是看在涂存雅的面子上,看他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郝文章站起来,面有难色,“哪里不好……这个,不好说啊!”
铁臂秀才以为他不过哗众取宠而已,正要奚落几句,却听他继续说道:“实在是哪里都不好,我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涂存雅在一边低斥:“文章,不要乱说话。”
“我不是乱说。”郝文章看师傅的眼中都带了些轻蔑——早就知道这个江湖上像他这样的饱读之士绝无仅有,就连飞来轩主也不过粗通文墨而已,由此可见他郝文章未来的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啊!“诗的意境咱们就不必讨论了,单从基本格律来看,就已经是大大的不及格。铁先生,你知道写诗是要押韵的吧?”
铁臂秀才恼道:“我当然知道。我一四两句押的不就是二萧韵?”
“哈哈,哈哈哈。”郝文章干笑几声,“你知不知道,五绝的第一句不一定需要押韵,二四两句才需要押韵?而且押的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