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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沓文件是最近十年博艺画廊的财务审计报告,并不是公诸于众的那一版,而是修订前的版本。既冗长又复杂,无数的细节淹没其中。
萧正宇看着这些报告,陷入了沉思。
博艺画廊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位叫唐博刚的商人成立的,到现在大约有十五年历史。画廊成立之初恰好赶上当代艺术兴起和活跃的时期,从现在看来,博艺算得上是国内最早经营和推广中国当代油画艺术的专业画廊之一,说一句“先驱”是不为过的。唐博刚经营此间画廊十年后,博艺已经初具规模,同时他发现自己身患癌症无药可医,就将画廊的所有权利移交给那时还在美国留学的外甥李又维手中。
唐博刚和李天明的关系就如外界传言的一样糟糕透顶。但郎舅之间的恶劣关系并不影响唐博刚对李又维的疼爱。他这辈子结婚过两次,但是没有子女,把手下的所有财产转给自己疼爱的侄子是人之常情。但让所有人吃惊的是,李又维接手了这么大一家画廊后无居然只做了两件事情,一是调整博艺的定位,只经营和推广中国当代画家作品;第二就是请来自己的师姐张玲莉出任副总经理。
张玲莉比他大了四岁,那年刚刚从他就读那所名牌大学的商学院毕业,有了这么好的一个舞台,她自然乐得大显身手。事实证明,她做得非常成功。一个企业在上升阶段,最需要的领导就是那种能够做出英明决定并且乾纲独断的人。
她一直自信满满,当年盛情邀请他加入博艺也是。那时他有很多更好的去处,但却没有一口回绝她,如今想来,应该就是被她身上那种气质吸引。
她这样的性格从商是好事,但在感情上却极其不顺。今天早上她的那么颓废沮丧表情依然历历在目。认识三年来,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泪。想到那天晚上那个在电梯里哭泣最后背对他离去的女孩,心脏猛然一抽。
薛苑对李又维的话上了心。
她一直等着他带她去看李天明的画,可李又维仿佛得了健忘症忘记自己说过这番话一般,那天之后再也不曾提起。
不过对她的态度和以前相比却慢慢有所改变。那种随意轻薄的玩笑减少,也极少提起让她做画画模特的事情,取而代之较为严肃的态度。公司的事情他是一样不少的交待,私下还要找她翻译许多不能诉诸于人的资料,英语的法语的都有,大都是商业类经济类的文件,本来就不好读,还要一五一十的翻译出来,薛苑简直苦不堪言。
每次忙完之后他都会请她出去吃饭。他是那种可以把车开到画廊门口再竖个牌子写上“我等薛苑”四个大字的人,薛苑实在不愿意被人瞩目,因此也从不拒绝。
不过一码事归一码事,李又维从来不提这些文件从何处来做什么用,她也绝不会问。但心里却隐约不安起来,资料文件看得越多,知道得也越多,尽管她拒绝思考那些文件的前后关系因果联系,可随着每份文件涉及的金额数额越来越大,心里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她不想卷入麻烦里面,借故跟李又维抱怨自己工作多,让他找专门的翻译人员进行,他只瞥了她一眼,说:“如果能找我早就找了,你就当好二次保险吧。”
她气急无奈,吼他:“我不在的话,你怎么办?”
“我从来不做没发生情况的假设。”
“那你也不怕我说出去!”
那时候她正在他的办公室,他正在翻看她刚刚送来的翻译文稿,悠闲地说:“我相信你,我亲爱的福纳丽娜小姐。”
薛苑冷冷顶上一句:“你不应该这么信任我。”
李又维对她露出个迷人的笑,声音里则带着叹息的痕迹:“你的眼睛看不到外面的世界,看不到别的人。你只在乎自己的目标,因此,我不相信你会自找麻烦。”
薛苑掉头就走,“嘭”一声摔上那扇价值昂贵的木门。
这声响声惊天动地,惊动了对门办公室的张玲莉。她皱了皱眉头,推门看了眼走廊,恰好只看到薛苑离开的背影。虽然她穿着工作制服,但那偏瘦而匀称的身材她无论如何不会错认。
对屋的门轻微晃动了几下,她烦躁地皱起眉头,大步流星来到对面,一脚踢开门,恰好看到李又维托着下巴,漫不经心浏览网页。显示器的光芒映得他脸上有光,仿佛是最佳的化妆品一样,五官轮廓仿佛更深了。
“不请而入?”李又维抬起眼皮,笑出来,“这也是你的做法了。”
张玲莉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吐出话来:“你闹够了没有!”
“我不介意听你训话,”李又维把鼠标一扔,平静地看着她,“但是那之前,你可以先把门带上。”
张玲莉恨恨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后退两步,再用脚后跟一脚踢上门,又是地动山摇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茶杯里的茶水荡来荡去。
李又维哈哈大笑,仿佛看到了什么天大的开心事:“哎,我真是同情那扇门。”
他没心没肺的笑容让张玲莉更加怒火中烧,她吼出来,“你回来这段时间,都干了些什么!除了到处勾搭女人,还干了什么?一会给这个送玫瑰,一会请那个吃饭,搞得公司风气全坏了!”
李又维丝毫不以为意:“感情都是在请客吃饭中增加的,这句话还是你说的。”
“那我说让你洁身自好负起责任你怎么不听?”
“所以我回来了。”
“你回来快一个月了吧,”张玲莉点点头说,“我觉得这间屋子放只花瓶都比你坐在这里强多了,还不浪费电。”
李又维对她的嘲讽丝毫不放在心上,微笑得好像五星级饭店的服务员,“总有适应期的。”
“适应期?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适应期?以前遇到大事,你还能拿个主意,回来之后反而不如以前了,也不知道精神都花在谁身上了。”
李又维沉下声音:“你扯远了。”
张玲莉脸上浮起极度嘲讽的笑容,也极度冰冷:“我原来也抱着万一的希望,以为你回来是想要真正履行起自己的职责,以为你那些坏德行全部都改了,可实际上你反而变本加厉!五年前我可以说你太年轻,跟你爸爸赌着一口气才想超过他;可现在你回来,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长进。如果你是没有能力也就罢了,可你不是!你是聪明过头了,不用在正路上!你怎么对得起唐伯伯,你完全辜负了你舅父的期望。”
李又维收敛了笑容,眉心以缓慢的速度蹙起。
仿佛刚刚那些话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张玲莉无力的垂下头,耳侧的头发吹下来,完完全全的挡住了她的脸:“说来也可笑,我到底在期望你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当年信誓旦旦的说‘要把中国最好的艺术家推向世界’,这话言犹在耳……事隔多年,难道只有我一直记得吗。”
苦楚的声音落在李又维耳朵里,那种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他低声叫她:“玲莉,这么些年,辛苦你了。”
张玲莉抬眸看他,先看到他那张好看得过分的脸和那双栗色的透明眼睛,忽然失语半晌,然后是漫长得毫无止境的对视。
最后她兀自苦笑一声:“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早该想到,那个薛苑……”
之前李又维一直态度良好,此时忽然脸色一沉:“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有抱怨直接对我,不要找薛苑的麻烦。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还真是情圣,我真是感动得要哭了呢,”张玲莉咬着唇,下意识的眼睛一酸,倔强的劲头又上来,离开之前扔下一句话,“既然回来了就不能闲着,下个月的画展你全部负责。”
博艺画廊历来以活动多著称,三个月一大展,两个月一大展,随着各种活动的开展,薛苑觉得自己变成了陀螺,人人都可以给她一鞭子,本质工作要做,李又维还越级指使她干这干那,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忙碌着。
不但如此,李又维还会带着她参加艺术界画界各种各样的聚会沙龙或者应酬。艺术界这个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一脚踏进去都不知道深浅。
薛苑对这种聚会应酬并没有好感,但李又维的用心她非常清楚,他在一点点实践自己的诺言,他介绍收藏家和各种各样的画家给她认识。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画家如今终于一睹真容,至于那些名不见经传但是有钱得超乎想象的收藏家们,更是让她屡屡跌破眼镜。至于私下的暗潮,她实在管不着。
李又维重回商界,渐渐恢复跟这个圈子的联系,毫无疑问,自然博得了不少目光;跟在他身后永远面带微笑的薛苑,自然而然的受人注意。李又维对外界只说她是他的助理,看在别人眼底,大多数人一个转身就会咂嘴笑:“博艺的两个老总还真有意思,身边人不是帅哥就是美女。对外说是助理啊秘书啊,实际上是什么,谁知道呢。”
这种流言薛苑或多或少都知道。但她根本没时间为这种事情心烦。各种各样的事情太多,自己需要的线索却一团迷乱,每个人都不能得罪,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要摆出笑脸,客气相待。好在还有萧正宇帮忙。他通常出现在这种场合里。他是做惯这种“助手”工作的人,也深知各人的脾气,对她是能帮就帮,告诉她谁谁的喜好,哪个可以深交哪个不可以深交,薛苑无比感激他的好意,同时却觉得自己又扎进了一个深坑。
再好的机器在重压之下也会崩溃。薛苑觉得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坏,看什么都不顺眼,尽管她尽了最大的力气努力克制,可只要一个人独处,就有砸东西的欲望。
她砸碎那个方形的水晶镇纸的时候恰好被萧正宇撞见。
因为画展的临近,她每天都要加班,各种案头工作一做起来就是几个小时,动辄就到深夜。她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一个字一个字的修改着方案,猛一个抬头。被那方水晶镇纸反射出的光芒刺伤了眼睛,怒气不可抑制的升腾起,抓起来就往地上砸。
水晶镇纸的质量比她想象的好,只是滚了几滚,就停在桌子旁。她觉得还不解气,弯腰抓起来继续砸,如此往复,直到终于它终于散开一片片的碎片。
萧正宇就是这个时候叫住了她。他下班也晚,瞥到大办公室还亮着灯,过来一探究竟,结果恰好看到这一幕。砸完她还不解气,用极度憎恨的目光盯着地上的碎片。他知道她最近情绪不稳,但从来不知道她已经压抑到了这个地步。
那一地的闪光让他心惊。
“薛苑。”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叫到,薛苑觉得后背一麻,茫然的侧过头去,发现萧正宇站在门口,满脸的震惊和不可思议。被他这样一看,理智顿时恢复,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啊,你来了,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冲出办公室,跟他擦身而过。
随后在洗手间,把冷水浇得满脸都是。
镜子里的脸上没有笑容,严肃的可怕。要是让丁依楠看到,又会嬉笑:薛苑啊,薛姐姐啊,笑一个吗,别板着这幅“生人勿近”的脸。笑是没有副作用的镇定剂啊,更何况你笑起来那么漂亮,十个男生有九个都会拜倒在你的裙子下。
想到的丁依楠的笑声,她仿佛受到了感染。是的,我需要镇定和自我安慰。
对的,要笑,孤立无援的时候,重任压身的时候,更应该笑。我不喜欢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我是我母亲的孩子,她是烈士,是英雄,我不能给她丢脸。薛苑奇特的镇定下来,看着镜子里的女孩嘴角轻轻一扬,然后眼睛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