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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月儿任她笑了,叹了口气,又合了眼。可不是累着了吗?自从开丧后,这十里八乡、五府六县的人都跑来吊丧,这易府一天到头竟比那庙会还热闹!这倒都罢了,她本也是愿意逞势气的人,只可恨自己忙里忙外地照应,老太太还是一百个眼看不上她!
姨奶奶,姨奶奶,如今连那刚死了男人的丫头都是堂堂大奶奶,她长了一辈,却还是姨奶奶!这么些年,在府里伺候老的、养小的,竟是连太太两个字都没挣来!都是那个死鬼正房作的孽!当年在世时,便好像全天下顶属她贤良孝顺,整日陪着老太太,堂堂当家夫人,倒把自己作弄得像个贴身的使唤丫头,连老太太头上的暖帽儿她都亲自绣样子!行动如此,嘴上更是贱,老太太尚且吃酒沾荤,她倒像是打菩萨跟前儿修了前世来的,吃斋念佛,张嘴便是为善、为孝,直把那老太太哄得像是得了个体己的女儿。
好在人作贱,老天还长眼,这女人礼佛做样子做得也不大与男人亲近,才让她这做丫头的得着机会,勾上了这当家爷,刚收了房便有了孕!原本想着在枕边多吹吹风,也能多得着些,没想到这爷也是个死木头,老太太说他媳妇好,他便当佛供着,让她这做小的,全没了说理的去处!好容易每日烧香盼着那修佛的人上了西天,她百般示好,床上便是娇,枕边便是泣,可那爷却总是一副脸孔不多样,又寻死觅活一番,也不过落了几句搪塞的话来,这么胡混着,直到临死也没有将她扶正!便是如今看着他的牌位,心都是怨气,早晚那一柱香,也是丫鬟随意插了就了,自己再不肯多操一点心!
蓝月儿正自己恨,忽觉腿上力道大了,捶得怪舒服的,她微睁了眼,原来是换了自己房里的阎婆子。
“也难怪奶奶这几日累着了,”阎婆子一边捶着,一边碎叨叨地说着,“府里这次办事,真是大阵仗,何曾见过!老太太虽不是那张扬的人,可又怎么挡得住?这偏山僻壤的,好容易来了咱们这一家子,还不都上赶着来?往后出去,也说得嘴,撑得起是去过大将军府做过客的人!”
“客?他们叫什么客?顶破天不过一个五品的知州!” 一听有人吹捧,蓝月儿立刻提起了精神,又想这老妈子是离了京城后才从老家跟出来的,根本不知曾经的底里,于是越发说的放肆,“老太爷在世时,一个牵马的副官也比他尊贵些!你看现在这府宅子大,可还不及原来的一半儿!家俬装饰就更不提了!”
“是啊是啊,可是听说了!”那老妇看说到了主子心坎儿上,越发舔着脸,“只可惜老身福薄,竟是没看见府里势气的时候。如今……”
“如今怎么了?”蓝月儿索性坐起了身,“都以为老太太带着儿孙是彻底归隐养老来的,其实那不过是世人的糊涂想头,又怎知这其中的道理?原先承轩身子不好,不能算个顶事的,承泽今年才满十七,桓儿更小!留在京城,也不过是读书,又能做什么?可你看,说是隐居,可咱们离贺老将军府也就几十里路,还不是早早就把承泽送过去学本事?看他如今的功夫才学,得个武举、讨个功名不在话下!即便就是不成,凭着咱们府曾经的势气,再有贺老将军的旧部门生,还怕在京畿六部谋不着个正经差事?”
“哎哟,那可感情好!” 阎婆子乐得满脸老纹,“真要是二爷光宗耀祖,咱们小爷往后必是也能得着靠,待他长成,那奶奶您可是有福享了!”
蓝月儿笑了,又懒懒地靠回榻上,“哪还用等那么长久,二爷要是往京城去,老太太怎么能舍得他一个人走,必是拖家带口一同回去了,哪会落下谁!”
“哎哟,那可真是!二爷今年已经十七,也是搏功名的时候儿了,奶奶说的这岂不是就在眼前头了?”
“话是这么说,可老大刚走,他做弟弟的怎么也得守一年孝。”
“哦,哦,那是,那是!” 阎婆子一边点头应着,一边越卖命地伺候着。
“奶奶,”正说着话,春燕又走进来,“老太太那边儿传话过来,问您可有要紧的事?若不忙,荣进轩有客候着吊唁,让您去招呼招呼。”
“哦?”蓝月儿一挑眉,阎婆子赶紧把她扶了起来,“我的奶奶,这府里是离不得您,又是客到了!”
蓝月儿嘴角却是不易觉察一丝冷笑,心里明白,真若是那州府衙门里的人、或是回乡养老的京里旧官,根本轮不着她待!分给她的不过是县里有些脸面的士绅,或是花了几个钱捐了个名头的土财主。遂问,“哪家的客啊?”
“听说是慕家大爷来了。”
“慕家大爷?大奶奶的哥哥?”阎婆子撇撇嘴,很是不屑,“虽说是亲家,可再怎么说也是晚辈,怎么劳动着咱们奶奶了?”
蓝月儿听了,反倒舒了心,笑说,“你老糊涂,知道什么?”说着起身走到梳妆台旁,阎婆子和春燕赶紧跟过去伺候梳洗。
“这慕家如今虽说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可听说当年静香的爹爹也曾官居应天府府尹,后来丁忧回乡,又报了病就再未曾出仕,也不几年就去了。膝下留下一儿一女,儿子年长,少年博学,十七岁就中了进士,可惜年纪轻轻却无心仕途,勉强做了一年官,便带着母亲妹妹归隐乡中。”
“哦?”阎婆子道,“那靠什么营生?可是有田亩产业?看大奶奶嫁过来那天,带的嫁妆可也够气派的。”
“你老这倒是看得真!”春燕一边麻利地给蓝月儿挽着发髻,一边笑说,“大奶奶的哥哥可不是一般人,你老也必是听说过!”
“哦?谁?”阎婆子瞪大了眼睛打听。
“呵呵,春燕就会拿老人家取笑,她大字不识,哪来得知道!”蓝月儿笑着接了话,“慕家大爷就是江南有名的丹青才子慕峻延!他的一副工笔,富家豪门都挣抢追捧,他又少出卖,弄得一画难求,重金难买!静香那点嫁妆算什么?我看哪,都赔少了!”
“哼,”阎婆子又是撇撇嘴,“我当什么呢!不就是个画画儿的?跟咱们府怎么比?”
蓝月儿收拾齐整站起身,很满意地点头,“说的也是,不过是个画画儿的!今儿啊,咱就去会会这从未谋面的亲家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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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月儿带着春燕出来,一路往荣进轩走,轻声问,“春燕,老太太此刻可有客在?”
“没有,”春燕也压低了声音,“我刚悄悄儿问了,说是在屋里带着玲珑收拾大爷的诗稿呢。”
“老太太没说要见?”
“没有。只说全凭姨奶奶。”
蓝月儿不再做声,心里暗盘算,这可是亲家啊,虽说是晚辈,可慕峻延年长静香十岁,况她爹爹又早早去了,真正是长兄为父啊,又是这么一个大才子,老太太怎么这么明摆着晾人家?按她过去的脾气,才不管是高低贵贱,只重人品才学,从京城一路往南走,周济了多少落魄书生!今儿这是怎么了?别说厚待,就是礼数都不周全了。那天灵前又那么对静香,难不成……
来到小厅外,家人轻声回话,慕大爷候着了。蓝月儿走到虚掩的门边,打眼往里看……
厅中人款款端坐,素青袍,白玉带,一头乌黑的发束在头顶,落在肩头,无方巾,也无冠帽,只简单单别了一支玉簪,上下便再无半点颜色。此刻,单肘撑在几案上,手不由轻轻握拳,略沉思绪,又见两道浓眉微蹙,一双深眸含冰,鼻峰挺直,唇色浅淡。这面庞,这装扮,清淡到放肆,却雅逸至极……
蓝月儿在门边不觉看痴了去,这……这就是慕峻延?虽则看静香生得那般模样,想来她的兄长也必是不俗,岂料竟是如此人物!不禁叹,老天造物真是不吝,且不说这眉目看得人眼热心跳,只这一股由里到外难掩的风流韵致,便生生要将人的魂魄摄了去……
“奶奶,奶奶!”春燕轻声叫。
蓝月儿脸颊微红,却也不觉尴尬,低声笑嗔一句,“死丫头!” 抬手又略理理鬓,这才推门而入。
慕峻延见进来主仆二人,赶紧起身相迎,两步之外,拱手施礼,“峻延这相有礼。”
蓝月儿看他举手抬足更显玉树长身,翩翩如风,心头越热了些,一边道万福还理,一边柔声道,“亲家兄。”
彼此起身,慕峻延见眼前这与自己年岁不相上下,又一身缟素的妇人,不知她是谁,有些尴尬。
春燕在一旁忙说,“这是我们姨奶奶。”
听是长辈,慕峻延再次弓身施礼,越加恭敬,“峻延见过姨娘。”
蓝月儿自是又还礼,心却不知为何,竟有些闷……
见过礼,分宾主落座。都知为何而聚,两下安静,再无客套。慕峻延略斟酌,沉声道,“府上遭此不幸,母亲大人心甚痛,今日接到报丧,便要亲来,怎奈身子不适,万不能远行,遂遣峻延前来吊唁,并给老太太、姨娘请安,万望节哀,保重。”
话音未落,蓝月儿已是掩面轻泣,春燕自也跟着落泪。慕峻延本该再劝,可那新丧之人偏偏是自己新婚不久的妹婿,若说伤,最伤之人便该是自己的小妹,劝得多,反显无情,于是微拧双眉,再不好多说。
蓝月儿听他不语,也觉点到即可,遂轻轻擦了擦,但留泪光点点,转头看向慕峻延,“多谢亲家母惦念,世事无常,生死有命,岂是人力可左右?也望她老人家节哀顺便。走了的已是走了,再伤着老人,咱们这些做儿女的,便更是不孝。”
慕峻延恭敬地略低了头,不与直视,但听她这番话虽有些自降身份,过于近乎,可毕竟是好心劝慰,此情此境,若真能有她如此体谅,小妹也许能得些庇护,日子也好过些,于是真心道谢,“多谢姨娘体念。” 又问,“老太太可安好?逢此大恸,老人家高龄,更要保重身子。”
蓝月儿轻轻叹了口气,“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人世最痛,更况还是那心尖儿上的人,便是如老太太这般经风历雨,也难免心碎。今儿听说亲家兄来,硬撑着非要见,是我劝她保重身子要紧,都是至亲之人,不必过那些虚礼。”
“姨娘说的极是。晚辈不能当面请安虽是憾事,老人家保重最要紧。待老人家好些,峻延再行大礼。”
“多谢亲家兄。”
说完礼数上的话,慕峻延略沉片刻,转入正题,“姨娘,峻延可否前去灵前吊唁?”
“不急在这一刻。”蓝月儿微笑道,“亲家兄接了丧,定是一路奔波,不曾用过茶饭,我这就吩咐人传饭。”
“哦,有劳姨娘挂念。” 慕峻延起身推辞,并坚持道,“峻延腹中倒不觉饥饿,更况亡者为大,礼当先去吊唁。”
“说的也是。”蓝月儿并未强求,也随他站了起来,“只是我这边还有些事,不如着人先带亲家兄过去,我随后就到。”
“多谢姨娘。”
一起走出荣进轩,慕峻延再次拱手施礼辞别蓝月儿,这才随家人往灵堂去。
看着他渐去的背影,蓝月儿轻声问,“如何?可曾见过这等人物?”
“何等人物?我看不过是年长了二爷几岁,眉眼甚或都不及二爷俊俏,强到哪里去了?”
蓝月儿轻啐她一口,“你懂个屁!”
春燕掩嘴儿笑,她主子的心她如何会不知道,想男人行,想哪家的男人都行,可想“儿子”,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