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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年宅的时候,时间刚好七点。
太阳已经坠到视野以下,远远的天边,只剩一片隐隐约约的灰忽忽的云。
宣怀风远远看了一眼,年宅在暮幕下灯火通明,像一个花尽心思打扮,等待情人到来的女子。
大概所有可以打开的电灯都打开了。
大门外停了几辆油漆光亮的小汽车,有的车前面还插着**小旗子,蓝白色的旗帜在晚风中偶尔意气风发地招摇晃动。
宣怀风到了大门口。
年宅的门房认得他,叫了一声“怀风少爷”,把门让开,请他自行进去找年太太。
说是七点开始的酒会,其实早就有客人过来了,年家仿佛成了开放的小公园,从大门口到走廊下,到处都站着三三两两的人,男的多数穿着西服,女的打扮各异,有西式裙,也有穿旗袍的,端着酒在那自由自在的谈笑,见到宣怀风经过,都不禁瞥他俊逸修长的背影一眼。
这里的人,宣怀风几乎都不认识,他也不喜欢和人搭讪,随便叫住一个端着酒盘子的丫环,问,“太太在哪?”
那丫环朝他笑了笑,下巴往客厅方向一扬,“在里头呢,这会恐怕抽不开身。”
宣怀风往客厅走去。
未进门,就听见哗啦哗啦的声音传出来,进去一看,好热闹,已经人满为患了。
客厅里原有的一套八仙桌椅早没了踪影,靠墙的地方现在是一张超大长桌,上面铺着酒红色的进口绒布,各式各样的点心用晶莹剔透的玻璃碟子盛着。
六七张麻将桌,把客厅其余地方几乎都占了,每张桌旁都围着不少人观战,此起彼伏的洗牌声,还有吃胡的喊声笑声混成一团,即使坐在隔壁的人说话也必须扯直了嗓子,每个人耳朵里都嗡嗡直响。
“怀风!这里!”宣代云正打麻将,一手摸牌,一手举起来在半空里朝宣怀风招了两下。
宣怀风这才从其中一张麻将桌旁看见姐姐,在人群里侧着身,慢慢走过去。
“怎么这个时候才到?”宣代云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牌桌上出的牌,一边随口问他。
“不是七点吗?我又没有迟。”
“说了要你早点到啊。不过也没什么,现在赶早场过来的都是几个熟人,大人物还没到,今天局长还有好几个处的处长都要过来呢,”宣代云打出一张八万,嘴里叮嘱他,“等一下人家到了,你别拘束,上去和人家打个招呼,说说笑笑就……”
话没说完,宣代云的对家忽然咯咯笑着,把牌一倒,“胡了!”
众人又重新洗牌砌牌。
宣代云掏出小钱包,把输了的钱给对家,站起来说,“有点事忘了交代张妈,你先替我玩两盘。”
宣怀风摆手,“我不爱赌钱。”
宣代云一哂,“才一块钱一个筹子,算什么赌钱?输了姐姐给。”拉着宣怀风往椅子上按。
“姐,我不会。”
“那就学。连麻将都不会,以后和同事上司怎么混?”
正争持,年亮富从客厅外面匆匆走进来,不知是累的还是急的,脸上颜色红黑,一路上两手推开好几个挡住他道的客人。
“你还在打狗屁的麻将!”他来到宣代云面前就拼命跺脚,“快撤!快撤桌子!”转身朝着愣愣看着他的几个麻将桌旁的人,两手往外,在半空中虚晃着一推,“不打了,不打了。”
宣代云奇怪地问,“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大事情!”年亮富立即把头转回来,“白总长的副手刚刚打电话过来,说白总长今晚也到!”
宣代云还是不明白,“什么白总长?你们部里的长官不是廖总长吗?”
“现在没功夫和你说!”年亮富急得额头发亮,搓着手团团转,“快招呼佣人们撤桌,人家白总长可是请也请不到的一尊大佛,这次是馅饼砸我们头上了。人家刚刚从国外学成归来,年轻英才,听人说他最不喜欢**官员搓麻将唱戏。”猛地一顿,吊高了嗓子朝窗外的听差叫一声,“年贵!打个电话把今晚预备的戏班子退了!叫他们别来!”
回过头,看见一干打麻将打得正上瘾的客人们愣着没动,人人眼睛都看着他,顿时一吼,“撤桌子!”
众人仿佛才回过神来,起身的起身,转身的转身,几个小丫环和听差赶紧上来搬桌子。
一个听差过去请示,“先生,麻将桌子有两张是借隔壁张先生家的,现在就还他家去吗?”
“还什么?都扔掉!别留着!麻将一并扔了!”
宣代云皱眉,“你这个干什么啊?”
“少废话,反正不能让白总长看见我家有麻将桌子,快点!快点!没吃饭吗?磨磨蹭蹭!”
宣怀风站在一边,年亮富眼尾都没扫他一下,只顾着催促所有人清理客厅,一个劲的指手画脚,大声嚷嚷。
“先生,”年贵忽然从门外跑进来,“外头一下子来了很多汽车,一堆贵人来了,张处长好像也在里面?”
年亮富倒抽一口气,脸都白了,“刚打了电话,怎么来得这么快?”
四处看看,厅里那些过来打秋风,白吃白喝捧场的熟人们站在各处,麻将桌却只撤了五桌,还有两桌没来得及撤。
年亮富紧张得手指都抽搐了,狠推宣代云背上一把,“你快去挡一下,等一会再迎进来。”
宣代云也被丈夫的紧张弄得不知所措,往前趔趄一步,正要出客厅迎那群贵人,厅门处影子一晃,客人已到了。
人群中有好几张是熟面孔,年亮富的顶头上司张处长,材料处的陈处长,局里几位副处长,还有难得赏脸的主管教育部的廖总长,这些人打扮得年轻时髦的美丽眷属在后面跟着。
这一群人都是有些身份的官员,平时出场都算威风人物,现在所有风头却全被站在中间的那个年轻男人占了。
顶多二十来岁的年纪,五官像被大师用刀子细细雕琢过似的,深刻分明,眉目间显得干练精明,这本来会令人察觉他的厉害,心生警惕,但唇角轻松自然地微微扬起一点弧度,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微笑,又让人把警惕心都不知不觉地松懈下来。
所有男人的西装革履中,只有他穿了一袭月白色细丝驼绒长袍,衬出他比一般男人要高上一截的修长匀称身材,潇洒飘逸的姿态恰如临风玉树,让人一眼就把目光停在他身上。
所有人随他一同进来,众星拱月般围在他身边,却又似乎忌惮冒犯到他似的,不敢和他贴得太近。
那分气派威风,竟比总理到场还厉害些。
客厅里蓦地安静下来。
年亮富看着听差们笨手笨脚才搬到门口的麻将桌,恨不得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面对着沉默的尴尬,那璀璨明星似的男人站在门前,环视厅里一圈,才笑了一声,“忽然造访,实在冒昧了。不过,主人也不至于不肯迎客吧?”语气亲切友善。
他这一开口,整个客厅才算有了一丝活气。
“对啊!小年,贵客临门,怎么当主人的反而呆站着了?”站他身边的廖总长立即呵呵笑着,朝年亮富说,“这位海关的白总长,可是我平时想请都请不动的贵客。今天他肯移步到你这,把我都吓了一跳。”
白雪岚侧过头,微笑着和他搭话,“廖翁取笑了,我什么时候推辞了你的请客?”
有这么一点时间,年亮富才找回舌头,抹一把额上冷汗,赶紧携着宣代云迎上去。
“怠慢,怠慢,贵客忽然临门,我是受宠若惊,被唬呆了。”年亮富堆着笑,朝两位总长说了抱歉,又和几位处长握手打招呼。
宣代云也赶紧朝跟来的几位夫人小姐问好。
把客人们迎进客厅,丫环们捧着酒水上来,趁着这空当,听差们赶紧继续把剩下的麻将桌往外搬。
年家夫妻自然陪着两位总长寒暄。
“年科长喜欢打麻将?”白雪岚问。
年亮富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立即斩钉截铁地摇头,“我最恨打麻将的,吵吵闹闹,不成体统。这么多中国人,如果人人都做正经事,不把时间浪费在麻将这种无聊的东西上,中国早就富强了。”
这位白总长家世实力不容小觑,是尊必须敬拜的大佛。上个月在海关走马上任时,他写过的几篇文章就已经被年亮富恭恭敬敬的拜读过了。
年亮富狡猾地引用了一句白总长文章里的话,想到自己客厅里出现麻将桌这件事,总归要给出一个合理解释,咳了两声,一脸严肃地指着身边的老婆说,“说起来真是惭愧,内人也是个爱打麻将的,为这事我们已经争吵过好几次了。今天一回家,见客厅又摆了麻将桌,把我气得说不出话,我就叫听差的把麻将桌和麻将通通给我扔掉。”
其实摆麻将桌这件事,压根就是年亮富的主意。
这年头有几个官员不嫖不赌不打麻将?廖总长和几位处长,不但爱打麻将,更爱赌钱,因为要办酒会,特意投其所好设的麻将桌子,没想到搬石头砸了自己脚跟。
宣代云背了一个黑锅,但事关丈夫仕途,和自己有切身利益,当然不会反驳,只轻笑着搭话,“我也知道不该打的,偏生被几个熟朋友拉着,我又是主人,不答应情面上过不去。亮富他这方面倒很不错,从来不碰麻将牌。”
白雪岚了然地笑笑,“年科长是看过我写的文章吧?”
一句话把年亮富说得非常尴尬,摆着手解释,“不不不……”
“那些都是场面上的话,说说而已,你们还当真?”白雪岚仿佛生来就嘴角带笑,轻描淡写地说,“麻将是国粹,我也时常打的,既然年太太是麻将高手,不如以后抽空和年太太来一场牌战?”
他谈笑风生,气氛一下子活络起来。
大家都想不到这位来历不凡的新总长竟然这样和善,实在是知情识趣,原来诚惶诚恐的空气一下子轻松多了。
“原来白总长也好这个,我就说嘛,都是中国人,怎么能不打麻将?国粹,嗯,这个词用的妙!”廖总长哈哈笑了几声,做个洗牌的收拾,朝白雪岚看一眼,“白总长,我看,择日不如撞日,这牌战不用延期了,现在就开战,怎么样?”
年亮富一颗心安放回胸腔,瞬间春风满面,赶紧要年贵把刚才“扔掉”的麻将桌和麻将都拿回来,亲自指挥放在客厅正中央。
年贵又请示,“先生,其他的麻将桌要不要也摆回来?”
年亮富还没说话,张处长就已经摇头了,“不用不用,几张麻将桌摆在一块,吵得天翻地覆,扰了总长们打牌的兴致。”
宣代云露出为难的表情,“那处长和夫人小姐们岂不闷着?”
“哪里会闷?”好几人说,“难得看总长打牌,我们要观战呢,正好学点本事。”
这样一个客厅只摆了一张麻将桌,剩下的人都一副打算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