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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须唤醒我?”
赐福,本是神明的职责,并无需唤醒他。
重劫笑了:“这位女子,不仅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还曾是一位传奇的将领。曾带领一群孱弱的流民,抗逆吾汗之尊严。我实在忍不住,要让你和这位奇女子见上一面。”
他似乎越说越觉得好笑,忍不住躬下身去,单薄的身体都颤抖起来。
杨逸之并不看他。
这个人喜怒无常的表演,已不足让他动容。
重劫的笑却无法停止,似乎他说到的,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不幸的是,这位宠妃惹怒了大汗,于是大汗命我将她带来此处,将由你亲自刺出她的血,染红亡灵旗。”
“从此之后,北方之亡灵旗将完整,白银之城将开始建造!”
他的笑声戛然而至,目光陡然森厉,一眨不眨地盯在杨逸之脸上。他的手倏然抬起,抓住了飘飞的幕幔,指节因用力而颤抖。
他猛然一扯,幕幔飘飞,顺着阶梯落下。
层层褪却,宛如是白玉祭台的蝉蜕。
杨逸之的目光不由得追随着幕幔,看着它委顿在祭台旁边的泥地上。
祭台的最下端,跪着一位盛装女子。
她身穿蒙古王室才可穿着的华服,跪倒在玉阶尽头,久久沉默。
——这就是俺达汗新册立的宠妃么?
杨逸之忽然感到一阵厌倦,宛如置身于一场虚伪的梦中。
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有他虚假无比。
台下跪拜之人一动不动,重劫的目光一瞬不瞬,紧紧盯在他身上。
杨逸之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
他了解重劫,知道这恶魔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折磨他的机会。
这女子,究竟是谁?
他忍不住紧紧攥住了椅背。
重劫嘴角挑起一丝残忍的笑意,他将目光投向跪拜的女子,一字一字道:“抬起头来。”
◎第十章白袍如雪宝刀横(1)
华冠抬起。
一串串珊瑚、松石、明珠穿缀的流苏向两边分开,隔着九十九级阶梯的距离,依稀露出一张美丽而憔悴的脸。
那一刻,是一场恍惚的梦。
那一瞬,仿佛足足经过了千年。
杨逸之剧烈跳动的心,在那刹那突然静止。
他死死地盯着祭台下的人影,却总感觉无法看清、无法看清。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猛然觉得肋下一痛,已被重劫封锁住经脉。
缓缓地,他委顿在石座上。心,痛得几乎死去。
早已注定的命运宛如青天,笼罩在他头上,让他无法抗争。无论他怎么挣扎,他都不能改变分毫。
他宛如第一代的非天之王,只能以苦行感动上天。
而今,他的苦行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重劫微笑着注视着他。
仿佛亲眼目送一枚星辰的堕落,又仿佛将一片皓洁亲手染上灰土。
那个清俊若神的男子,第一次如此无助地堕落在永恒的绝望中,他的每一丝痛苦都令那苍白的恶魔兴奋不已。
一阵号角声传来,俺达汗那顶巨大的金帐在地平线的尽头出现,缓缓向这边移来。无数旌旗缭乱,蒙古贵族们跟随他们的大汗,群集祭台之下。
那一刻,预示着惨烈的祭典即将开始。
杨逸之的意识在逐渐模糊,那种冰山般的冷漠感正一点点袭来,将他吞没。他,逐渐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没有半点慈悲的神明。
——你将亲自刺出她颈中的鲜血,染红亡灵之旗。
{文}重劫的话语回响在他耳际。
{人}在沉沦入无尽黑暗的一刹那,他用最后的力量抬起头,看着重劫。
{书}那一刻,他的悲悯、从容、淡定都化为尘埃,他眼中只剩下烧灼般的愤怒与怨恨。
{屋}——终于和我一样了啊。
重劫脸上浮动着满足的微笑,躬下身,向杨逸之致意。
一柄蛇形匕首,握在他的手掌上,被冷风吹动,发出微弱的鸣声。
重劫恭谨地跪倒在他身前,举起双手,将匕首呈上,似乎要让他看清这柄利刃——即将杀死她的利刃。
杨逸之愤怒得想要呼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最后的目光,盯在祭台下跪倒的女子身上。
女子怔怔地抬起头,她的神色尽收入他眼帘。
惊恐、关切、痛楚,也带着谢意与愧疚。
大军缓缓行来,将她的身影吞没。他依稀看到那威武的王者,执着她的手将她扶起。
然后,一切都已遗忘。
重劫缓缓站起,他面前端坐的,已是一尊神明。
即使最灵巧的工匠,也无法雕出如此完美的面容。当他身着白色华服,端坐在巨大的玉座之上时,他便如天神一样威严、肃穆。尤其是他的那双眸子,充满慈悲,漠然,就像那悠远的蓝天。
世人都被他照耀其中,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得到他的怜悯。
重劫转身,一步步走下白玉长阶。
俺达汗,十二土默特首领,都在静静地等待着他。
这一刻,阳光最为耀眼,预示着一场华丽的庆典。即将开始。
相思跪倒在地,双手托着巨大的亡灵旗,纤弱的双肩剧烈颤抖着。
虽然隔着长长的台阶,她仍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杨逸之在看到她时,心中的震惊与绝望。
他忍受着怎样的痛苦与折磨,才令她逃脱。她却再度投入樊笼,这一切,将化作刀、化作剑,化为最恶毒的毒药,摧毁他最后的希望,最后的信仰。
她,竟是那么残忍么?
相思猝然闭上眼,泪水坠落在白玉台阶上,碎为粒粒尘埃。
为什么,她的天平上,要将他作为砝码,而另一端,却是荒城两万百姓。
而无论权衡多少次,她总是要放弃他,注定要他痛苦。
她,竟是这么残忍么?
愧疚如浪涛一般涌来,让她再也无法承受,她将脸深深埋入托起的旗帜中,哭倒在冰冷的台阶上。
亡灵之旗如梦魇般将她紧紧包裹,鲜血与秽土的气息潮涌而来,瞬间扼住了她的呼吸。
那一刻,她痛苦得只想死去。
也许,只有身化飞灰,才能赎去自己的罪愆。
她迷蒙地,感受到一个人伸手将自己扶了起来,将她从亡灵之旗的缠裹下解开。
她的心仍在抽搐,甚至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俺达汗望着这位盛装痛哭的女子,忽然感到一丝惆怅。
男人的功勋,为何必要建立在女子的支离破碎之上?
重劫自玉阶顶端一步步踏下,每一步,都威严而神圣。
这座白玉祭台,象征着蒙古最高的尊严,象征着成吉思汗传承的八白室,具有无上崇高的地位。就连当代大汗,也不由得躬身迎接八白室的神使。
◎第十章白袍如雪宝刀横(2)
重劫让开身子,将那柄漆黑的蛇形匕首,交给了相思。
她,于是,就站在祭台之下,直面那位白色的神明。
中间再无阻隔。
相思的心剧烈抽搐,仿佛随时都要破碎。
神明踏着长长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下。
一直走到相思面前。
他洁净如玉的手伸出,慢慢接过相思手中的蛇匕。
他的双眸,不再带有丝毫感晴色彩。他是那么威严,又是那么遥远,他高高在上,却冰冷彻骨。
他不再是杨逸之,而是那个被称作梵天的神明,怀着创生世界的功绩与慈悲,降临在万众虔诚跪拜中,却没有丝毫凡人的情感。
他面对她的时候,没有爱,也没有恨。
只有空空落落的虚无。
相思忽然抽泣了起来:令他变成这个样子的,不正是她么?
漆黑的蛇匕被苍白的手握着,就像是冰雪中的一滴毒液。
一寸寸迫近相思,一寸寸迫近亡灵旗。
一阵风吹过,亡灵旗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逆风飞舞!
重劫的瞳孔因兴奋而放大,只有他才知道,在蛇匕的催促下,神明只会做一件事:杀了相思。
用她颈中的鲜血,染红最后的土地!
——那是重劫对他最大的报复。
重劫忍不住幻想,等杨逸之清醒时,看到她的尸体的情景。
让他亲手杀死最爱的人。看着痛楚、悲伤、绝望一点点扭曲他温润如玉的脸;看着怨恨、懊悔、疯狂一点点沾染他静如沉潭的心。
这是多么完美的报复!
想到这里,重劫禁不住轻微地颤抖着,他只有紧紧咬住嘴唇,才能不笑出声来。
慢慢地,神明苍白而修长的手指伸出,抚向了相思的颈侧。
这只手,冰冷无比,顺着她颈侧柔软的肌肤,缓缓上行。
相思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他实在应该杀了她,她亵渎了他的救赎。
在这圣洁的苍白色中,她忽然感到了自己的罪孽。无穷的挣扎让她疲倦无比,或许,她应该死在这里,死在此刻,死在他的手中。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啜泣。
那只手,猛然停住。
相思惶然张开眼睛。
一滴泪水,慢慢地自神明的眼睛中滑落。
他看着她,宛如高山俯视着湖泊。
那滴泪划过他的面颊,像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流星,偶然划过天幕,便消失在时空的尽头。
就是这惊鸿一瞥的璀璨,已为这个世界带来终古未见的光芒。
重劫的身躯骤然僵硬,他无法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神明。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无比确信,眼前这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已失去了属于杨逸之的一切神志。他只是创世神梵天在人世的化身,他只会秉梵天的意志,以神的光辉,行走在这个卑微的世界上。
他已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超脱了一切人类的情感,又怎可能会哭泣?
为什么?
神明的手在她脸上停止,冰冷的指尖上,托起一滴晶莹的水珠。
那是她的眼泪。
相思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似乎有些陌生。
那张苍白到极处、却也完美到极处的脸,即使曝露在正午的阳光下,依旧那么清冷、那么空明,透出明月般的光辉,连煌煌日色也不能丝毫沾染。
这绝不是人类的容颜,而是只有神明才可拥有的高华。
相思心底不禁升起了一种错觉,或许,眼前这个明皓如月的男子,的确不是杨逸之,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祇。 他以神的姿态,俯瞰红尘千万年,却在偶然的罅隙中,降临到这个苍茫的世界上。
时空,仿佛在这一瞬间错乱,拉开无尽的弧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天地尽头飞速退却,她的心突然变得无比的空。
空得仿佛经过了千万年。
——等候、与被等候的无尽年华。
——错过、与被错过的万种因缘。
彼岸流年,苍老了岁月。
就在这一刻,神明慢慢低头,吻向她颤抖的唇。
诸天忽然静寂。
他的动作无比圣洁,天地之间任何一点微光、一缕清风、一片飞尘、一声轻响……都悄悄退避,再无任何事物能够打扰。
轻轻的一触,宛如天长地久。
最孱弱的孩子,在此刻完成掠夺。
神明的头抬起,他的目光如远山般寂静。
“我祝福你。”
蛇形匕首猛然回转,刺入他的胸膛。
相思失声惊呼,鲜血飙出,将亡灵旗染成一片猩红。
相思茫然失措,她慌乱地撕扯着身上的盛装,想为神明包扎。但他的脸上已重归于一片漠然。他轻轻推开她,转身,向祭台之上走去。
猩红的鲜血,拖在苍白台阶上,形成一道鲜红的幕幔。
◎第十章白袍如雪宝刀横(3)
神明缓缓落座,悠远冰冻的目光隔着九十九级阶梯,望着跪倒的相思。
他们中间,隔着九十九道阶梯,九十九道血。
神明之血。
诸天寂静。
梵天居然流血了?
居然肯为一个人类流血?
每一个人,上至俺达汗,下至每位兵卒,全都呆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