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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从南疆传来了允尘跟荼螟的消息。一个让允尘一战成名的消息:
唐门弟子独闯天一教,手刃三百天一教弟子,全身而退;其时其人有如修罗索命、无常勾魂,浴血而出,其情状有如兽魔临世,所见者皆收声顿首,弗敢视之。
于是再没有人记得允尘。这成了唐门的一个传说,而传说的主角,被世人成为无常。直到很多年之后,竹影在江湖上行走,还有人问他:你是唐门弟子?那你认识那个索命无常吗?他想了很久,才记起他们问的人,其实名叫允尘。——可是时过境迁,人们好奇的永远是以一敌百的传奇,谁又会在乎他叫什么呢?
故事的结局里没有允尘,因为他后来成了“无常”;可故事的结局里更没有荼螟——因为荼螟并不是这个故事的结尾。他是这个故事、这一切杀戮的开始。
因为荼螟死了。
死在天一教手里的。
于是允尘的心也死了。
于是,有了后来的那个传奇故事。
很久之后,竹影才明白,无常之所以会成为无常,只是因为没有了荼螟的世界里,也再没有“允尘”这两个字存在的意义。
雀翎蛇影,相伴相依。
荼螟一死,又还会有谁在那人耳边轻唤“允尘”?
那个时候的竹影还不懂这些。
他只记得,那段时间碎痕被一个人留在了唐家堡很久。她左等右等,终是没有等到师父回来——在那之后,竹影自己也再没有见过允尘,直到碎痕离开唐家堡的时候都没有。
碎痕说,师父去找螟儿了。
碎痕说,师父不回来了,因为螟儿没有回来。
很多年后竹影才知道,原来允尘把荼螟带回来了——虽然,回来的只是尸体。他单枪匹马闯进天一教的时候,其实已经知道,他去抢的只有尸体。
但是即便只有尸体,他还是义无返顾地去了。
允尘没有让碎痕去见荼螟最后一面。事实上,他没有让任何人见到荼螟。
事情的起因经过,其实谁都不太清楚。竹影隐约听人说了——事实上,那阵子,整个唐家堡都在说这件事;这后来几乎成了逆斩堂的一个故事——他们说,逆斩堂的允尘爱上了一个五毒,而且那人也是男子;他们说,那个苗疆男子妖冶邪魅,却心狠手辣;他们说,那个苗疆男子是五毒教的叛徒,是天一教的乱党;他们说,这两人两情相悦,实为孽缘。
但是,纵然故事的版本有千万种,大家津津乐道的却永远只是结局:允尘独闯天一教,手刃数百教徒尸人,带着那个苗疆男人的尸体,浴血而出、全身而退。
是啊,有时候,只要结局精彩,故事的起因经过,其实都不怎么重要。
那时候,唐家堡的人说,唐门逆斩堂的弟子允尘,并没有背叛逆斩堂;他只是被那人上了迷心蛊:神意不守,若乱若迷。
那时候,唐家堡的人还说,五毒弟子荼螟,离经叛道,篡教谋逆,蛊惑良人,死有余辜;从头到尾,他都只是在利用那个唐门。
这世上有多少的爱恨情仇,说不清、道不明。谁也不知道允尘是如何在天一教大军的包围下、带着荼螟的尸体突出重围的。因为到了后来,人们关心的只有那个被神化了的唐门无常、嗜血修罗。
不知为何,允尘最后没有继续留在逆斩堂——他甚至没有回唐门来将碎痕接走。
他直接带着荼螟离开了。
从此,唐门逆斩堂再无杀手允尘,而江湖上的人渐渐地只记住了他的另一个名号:无常。
——那个曾经单枪匹马血洗天一教的无常。
——“血洗”?为了什么?
——不知道啊,反正天一教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种杀人魔,可别去招惹他!
光阴荏苒,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缘起缘灭终将被闲聊的人们所遗忘,只有那“血洗天一教”的传说被保留、被神化、被巴蜀一带的人们留在了那厚厚的江湖录上。
允尘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唐家堡,又带着荼螟的尸体从此消失在了江湖上。这些后来都成了唐家堡里的传说。但传说只会在茶闲饭后被拿出来聊聊,并不能真正影响唐家堡缓慢的时光,也不能打乱竹影在唐家堡的生活。
但竹影并没有假装这一切对他没有影响。至少他知道,那个人的生活,从此跟唐家堡没有交集了。
“……我要走了。”碎痕说。那时残阳如血,碎痕一袭红衣,落在竹影眼里,成了永恒的画。
“螟儿说过,照着我这心性脾气,倒是去天策府再好不过了。”碎痕低头浅笑,拍了拍身边的桃李马。“螟儿说,去了天策,以后说不定就能打得过你了。”
竹影默然。该来的总会来:从允尘,或者说无常,离开唐门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女魔头称霸唐家堡的日子要结束了。
不知道外堡的年轻弟子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一路走,一路送,转眼就从唐家堡走到了成都城。
“唐萌萌,我走了。你要记得常去小猪信使那儿哦——我会给你寄信的。”
碎痕碎碎念着,看出广都镇的信使,想起多年以前那个他们故事开始的地方:若不是因为小猪信使打了一架,想来也不会有这么多故事了。
于是抬起头,踮起脚,朝着竹影的嘴唇——咬。
那个下午,碎痕牵着马,在唐门落日的余辉下与竹影挥手道别。
那个下午,竹影执着弩,在成都渐起的星辰中与碎痕江湖相约。
那一年,他十七岁,她十五岁。
只道世事无常,莫忘江湖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
☆、【九】天策
【九】天策
碎痕这一走便再没有回唐家堡了。
说来也巧,她离开唐家堡的那一年,恰好碰上天策府在各地招兵,于是碎痕女魔头连巴蜀都还没走出去,便被招入天策新兵营了。后来她不但顺利地通过天策府的门派考核,而且还误打误撞地被编入壮武将军天枪杨宁的麾下。这下可好了,每次来信,说不上三句就一副“唐萌萌你等我回去把你打趴下”的调调。竹影无奈浅笑:当真狗屎运。
有时候觉得这疯丫头的运气真是太好了:小时候不知道在哪个旮旯打滚,不但没饿死、没被野狗吃了,反而被允尘跟荼螟这对巴蜀双煞捡到了;虽然唐毒二人是断袖之情,但对于这个小丫头,倒是父母该给的东西一样都没少——只可惜被荼螟当成了个小子养,养出了那么一爆炭似的脾气。后来随着她师父到了唐家堡,竟然不出三天就靠拳头打出了个“女魔头”的称号。一个外乡人在宗族观念甚强的唐家堡里非但没被欺负,还欺负别人,也是本事了。再后来荼螟出事,允尘离开唐家堡,碎痕也就没理由再待下去了;她本想着得孤身北上去天策投军,形单影只,路途茫茫——可没想到她前脚刚踏进成都的广都镇,天策府的新兵招募官后脚就到了——于是顺理成章,非但没绕弯子,连路费都省了。现在竟然还被收入天枪杨宁麾下——竹影刚接到信时,瞧着她轻描淡写的,还以为她在故作镇定;不料三日后这小姑奶奶接连又来了两封信,噼里啪啦地在信里乱嚷一通,大概意思就是说:天啊杨宁啊就是那个杨宁啊唐萌萌你知道吗这个杨宁就是那个杨宁……
真是后知后觉啊……竹影扶额:狗屎运也请有个限度。
但不管如何,如今的碎痕,是个天策。
长枪独守大唐魂的天策。
竹影抬头,看着层层叠叠的竹林与山峦外那块四四方方的天:果然荼螟前辈是对的。这永无白昼的唐家堡不适合她——唯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斯是壮阔,才是那个野丫头的归属。
半年后,十八岁的竹影正式踏入了逆斩堂的大门。可当他听到第一条堂训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不可能当一个合格的杀手了:
无形无影,无常无寻,无喜无悲,无情无心。
他跪在堂主面前,顿首默念着堂训,头脑里却摆脱不了那个人的身影。
无喜无悲,无情无心。人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吗?他有些质疑。都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若当真无情了,那岂非与机甲无异?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踏上了一条歧途。
进了逆斩堂,除了简单的刺杀任务外,大部分时间还是在进行各种训练。作为一个唐门弟子,他们已属优秀;但作为一个秘密杀手组织的成员,他们要学到还有很多。
刑讯与反刑讯、侦查与反侦查、毒理药理、隐踪寻迹、机关暗器、潜伏千里、一击毙命……大量的训练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有时候是一连几天的高强度压榨,让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更没有时间去想别的。竹影突然有些懂了:其实,他们是真的把人当机甲了。
若说这平静的生活如一潭死水,倒也不竟然。师弟烛雨的出现让他在唐家堡又有了新的烦恼:烛雨的脾气,实在比碎痕差不了多少。竹影跟师兄逐觞都被录入逆斩堂,这在唐门而言也算是光耀师门了。然而入了逆斩堂,跟师父在一起的时间也就少了,除了偶尔遇到问题仍去向师父请教外,连平日里惯例的晨起问安都被逆斩堂的训练给强制克扣。如今见到逐觞的时候反而比见师父还多。
估计师父也是闲着无聊——两只雏鸟都已羽翼丰满、振翅而飞,他也年事渐高,渐渐退出了逆斩堂的一线。于是闲来无事,对亲传弟子的筛选便被提上日程。没过多久,逐觞拎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到竹影面前,见面就教他管竹影叫二师兄。于是那个后来无法无天、嘲笑着冲他问“老二,你说一句五个字以上的话会死吗?”的烛雨,此刻瞪着乌溜溜的眼,愣头愣脑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朝他抱拳叫了一句“师兄”。
逆斩三煞由此在唐家堡全部登场。
碎痕在天策府似乎也忙了起来。
自从收编入天枪营后,她的来信越来越少。新兵的训练多、假期少,便是每年的年假也才几天,光从塞外赶回到中原就要花去一半时间,更别说竹影也是个今日不知明日事的不安分子,于是他们俩的假期还从来碰不到一块儿,见面更是遥遥无期。
等到竹影再一次见到碎痕的时候,时间又过了一年。竹影出完任务途经南诏,刚好听说天策军奉命去了南诏平乱。于是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让机关小猪给碎痕送了封信。没想到碎痕立刻回了信,约他于三日后去五毒相见——她碰巧请了假去给荼螟上坟。
于是三天后,竹影看见一身戎装、趾高气昂的碎痕,牵着一匹同样趾高气昂的龙子,目中无人,只朝自己走来。
“正六品上,昭武校尉。”
碎痕见竹影盯着她的烛天套,笑嘻嘻地朝他炫耀,“怎么样,姑奶奶我如今大小也算个朝廷命官了——厉害吧?”
“所以你也开始鱼肉乡民了?”竹影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你懂什么!我每天光在军营训练那群新兵蛋子都累得心力交瘁了,谁还有那个时间去十里八乡逛——总是有,那这也是那些文官的活计,这种‘好处’我们才稀罕呢!”
“恩,长大了……”竹影朝她的头顶比划了一下,“高了。”
“你也高了。”碎痕扔了马绳,龙子一跃,欢脱地在苗疆大地开溜了。“不过高了也是唐萌萌。”凑过去,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嗷……打一架?”
竹影无语望天。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