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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蓝月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四面木板墙壁的暗室里,四周散发着一股湿湿的霉味,门从外面锁上。她使劲拍打那道门,大叫大喊,直到累垮了,没有一个人来开门。
她靠近房门,嗅到昨天那个戴黑色圆礼帽的男人身上呛鼻的香味,还有直嘴巴口里蛀牙的味道,她猛然想起昨夜在梦里迷迷糊糊地给人抱走,无力地挣扎着。是他们把她抓来的。
她喊燕孤行,这些时日以来,头一次,她听不到他的回答,也看不见他,她泪眼看见的,只有从墙壁裂缝里透出来的光线和飞扬的尘埃。
她靠着门滑倒在地板上,头埋两个膝盖之间,哭得发抖。尔后,她发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丢着一个破旧的洋囡囡,已经发霉,破肚子里冒出浑浊的褐色泡沫,闻起来酸酸的。木地板上长出了有如棉絮的白花和野草,墙壁已经被盐侵蚀,粉粉的盐花散落。她没见过比这更可怜的房间,这种霉味带着咸腥味,不是雨水,而是许多的眼泪造成。她仿佛看见以前的一副景象:她不是第一个被抓来这儿的,在她之前被带来的女孩,一个个流下了恐惧颤抖的泪水,其中一个女孩,留下了那个破肚子的洋囡囡。
她不知道他们会把她带到哪儿去,只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燕孤行了。她抖缩着,呜呜地啜泣,如同受伤的小鸟悲鸣。
当蓝月儿在暗室里哭泣的时候,燕孤行站在空空的广场上,脸上湿湿的,泪眼模糊。天已经暗了。他以为只要一直在这儿等着,那个马戏团也许会再出现。然而,风吹散了昨夜人群留下的气味,连最后的残迹也消失殆尽,广场上只有吵人的蟋蟀叫声,马戏团并没有回来。
他恨自己昨夜竟睡得像个死去的人,他恨自己来到这个挂满红灯笼的村落。他本来可以和蓝月儿一起去花开魔幻地的,等着羊儿身上长出金羊毛,而今却孤零零地流下没用的眼泪。
突然之间,八只蹄子的羊踢了他的脚跟一下,他一边抹眼泪一边转过头来看它,羊儿没等他回头,便拼命往街上跑去。他跟着羊儿走,羊儿跑过一条长巷,爬上台阶,沿着街心走,向左拐了一个弯,又向左走,穿过人家的后院,再越过挂满艳红灯笼的大街,沿着一排商店走,绕了个大圈,不曾停下来,再穿过死寂的暗巷,进入一片野草丛,来到一派仓库外面,绕着其中一个仓库走,终于停在一道木板门我们,低下头去吃从门缝里长出来的野草。
“你是说小不点在这儿?”燕孤行惊惶地望着羊,尔后脸凑到门上,低声问:
“小不点,你在里面吗?”
一只手突然从背后抓住他的衣领,他挣扎着,从眼角的余光看到昨晚在马戏团里的那个直嘴巴。
“放开我!”他大叫。
直嘴巴把他举到齐眼高,吼道:
“小杂种,你是来找死的吧?”
“燕孤行,我在这里!”蓝月儿在门后面大叫,使劲捶打那道门。
燕孤行用脚猛踢直嘴巴的胸膛,喊着说:
“把她放出来!”
这时,另一个仓库里传来阎背香阴郁的声音,像野外回音似的,声音的主人说:
“把他关起来,明天丢到流沙里活淹。”
“是的,阎先生。”直嘴巴恭敬地朝那个仓库哈腰,然后,他拉开那道门上生锈的铰链,把燕孤行丢进木板房里去。八只蹄子的羊看见门打开,也跳了进去。
“小不点。”燕孤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里叫道。
“我在这里。”蓝月儿回答他。她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此刻重逢,颤抖的声音里竟有些惊喜。
燕孤行在黑暗中摸索,她提醒他说:
“小心别踩到一个洋囡囡。”
她闻到他的味道,伸出五只手指抓住他,他牢牢抓住那只手,靠着她的手坐了下来。
“他们是人贩子。”她低泣着说。
“不要怕。”他安慰她。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震颤的声音说。
“我也是。”他沙哑着说。
“我听见他们说明天要把你丢到流沙里去。”
“我不怕。”
“我们卖过很多女孩。”她说,声音满是惊惶。
他们突然听到门上铰链松开的碾轧声,门嘎嘎地开了,直嘴巴提着灯笼走进来,一手把蓝月儿抱起。燕孤行拼了命扯住之直嘴巴的手,大叫:
“放开她!”
直嘴巴使劲甩开燕孤行,走出去,把门关上,任由他在里面大喊大叫。
蓝月儿在直嘴巴手上流着眼泪挣扎,却像一只被支配的小动物似的,只能作些无意义的反抗。
直嘴巴把她带到一个房间去,她重又闻到那股令人窒息的香味。那个戴黑礼帽的男人就在这儿,在幽幽的灯下坐在一把镂花椅子上,帽檐下面那双阴沉的眼睛停留在她身上。
直嘴巴把她放下来,退了出去。她发着抖,对阎背香乞求说:
“先生,求你放我走。”
“你为什么要走?”阎背香皱着眉头,饶有兴味地问。
“我不想留在这儿。”她哭着说。
脸露一抹令人发毛的微笑,他对她说:
“你不会留在这儿,明天大清早,两匹小马拉着的一辆金色大马车,会来把你接走。”
“你要把我卖去什么地方?”她颤抖着问他。
他背靠椅子上,叹息说:
“那是一个乐园,去了之后便不想回来。”
“我不要去。”她说。
“人不能只去他想去的地方。”他的身体往前倾,盯着她说。
“求你不要杀我的朋友。”她恳求说。
“丫头,人有自己的命运。”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余音漂浮在空中。
她听不懂,抬起头,可怜地望着他,说:
“先生,求你放过我们,我会报答你。”
“你怎样报答我?”他绕过书桌,停在她身边。
她缩成一团,泪眼朦胧,牙齿打战。
“人不能空口讲白话啊!”他手放她的肩膀上,马上又缩了回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条勾花白手帕,抹抹那只手,又回到椅子上,坐下来,望着她,说:
“带你来,是要你记着我,将来你会感激我赐你锦衣玉食,你也会学懂怎样报答男人。”
“上帝会惩罚你。”她呜咽着说。
他望着直嘴巴在外面守着的那道门,笑声刺耳,说:“假使有上帝,便不会有外面那种怪胎。”
然后,他吩咐直嘴巴把她带出去。
他把那条勾花手帕折起来,放到怀里去。刚才碰到她的肩膀时,他突然感到她身体里面有股力量,不像她外表看来这么弱小、凄凉。
“这个丫头将来是个妖物!”他暗自解释那股震撼他的力量。
他阎背香是个博览群书、过目不忘的人,他当然知道,所有祸水红颜都是妖物,身上有一种毁灭性的诱惑力,会把男人煎熬成一副可怜相,然后吸干他的血,连一根骨头都不剩。
8在那个暗室里,八只蹄子的羊拼命吃着从地板缝中长出来的青草,好像想吃出一条路来。只是,那些青草是用女孩子恐惧颤抖的眼泪灌溉的很苦很咸,它吃着吃着,流出眼泪来,咩咩的叫声像孩子的哭泣,让人听了难过。
燕孤行蹲在门板后面饮泣,突然,他听到从老远传来的脚步声,愈走愈近,然后,门的铰链松开了,直嘴巴提着灯笼把蓝月儿搁在肩上带回来。燕孤行想冲出去,给直嘴巴用力推了回来。那道门再一次关上。
“那个人明天一早便会把卖掉。”她瑟缩在地上,哭着告诉他说。
“我们要想办法逃走。”他说,声音却毫无把握。
“从来没有一个女孩能够逃出这个房间。”她凄凉地说。
他无语。漆黑中,他们的身体牢牢地靠在一起,等候那不可知的残酷命运在他们身上再踹上一脚,世上竟有比弃儿和孤儿更悲惨的事。
外面刮着狼嗥样的狂风,他们掉的眼泪会让脚下的地板重又长出凄苦的荒草。
在那个盐味的房间里时间长得像永远过不完,我们受尽恐惧与分离的折磨。尔后,他们听到风声停歇了,只剩下吵人的虫鸣,愈来愈相信,离别的时刻已经不远。直到听见门上铰链松开的僵涩的声音,两个人都以为是天亮了,两个发抖的身体靠得更紧一些。
那道通往地狱的门猝然打开,一个提灯的形影站在外面,是个比直嘴巴小得多的形影,也没有蛀牙的味道。
他们的眼睛睁大了一些,看到那个能说出别人名字的秋千女郎站在那儿。
“快跟我走!”女郎的声音竟如他们一样抖颤。
燕孤行连忙拖着蓝月儿走出去,八只蹄子的样跳过门槛跟着跑。女郎把门关上,系上铰链,提灯带他们越过一片野草丛,来到村外的一条山路,对他们说:
“从这儿一直走,不要停下来。”
“姐姐,你跟我们一起走吧。”蓝月儿对她说。
女郎露出惨淡的笑容,陡地撕下脸上的一张人皮面具,露出来的那张脸,布满斑斑驳驳的疤痕,上面长出脓包和肉芽,烂得不像一张人脸。
蓝月儿和燕孤行看到她的样子,很是吃惊。
“是阎背香把我弄成这样的,他简直是吸血鬼!”女郎绝望的声音说。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蓝月儿问她。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女郎缓缓把那张人皮面具戴回去,凄冷的声音说,“这张面具每四十七天要换一张,只有阎背香手上有。我哪儿都不能去,快走吧,孩子。”她说着把手上的灯笼给了他们,头也不回地走进野草丛中。
在夜的暗色里,女郎孤零零地拖着战栗的脚步走。遇见阎背的那个晚上,她说出他的名字时,连背脊骨都发抖,她却不肯相信预言,以为那是爱情的召唤。
他对她说,像她这样一个美人儿,能说出别人的名字,身手又灵巧,他会把她捧成银秋千上一颗闪耀的明星。
她为他离开了故乡,这一片良辰美景的尽头却有一个地狱。她永远不会忘记,也不想记起,那天,她在他身边醒来,来不及看他一眼,猝然失去了一张脸,痛得在地上翻滚,凄厉狂叫。
他隔着白色手帕拿着一瓶冒烟的药水,对她说:
“你以后都只能够留在我的秋千上。”
她活得像一头畜生。多少个在帐篷的夜里,她想干脆从秋千上掉下来算了,却还是贪生。夜里她从吊床上醒着,却又掉进自欺的泥淖中,以为从来就没有什么人皮面具,那张倾倒众生的脸是属于她的,然而,每隔四十七天,阎背香偏偏要提醒她一次。她像个有毒瘾的人,只能在毒窟中慢慢腐烂。
把孩子放走之后的第二天晚上,她又穿上闪亮的银色舞衣,回到马戏团的红色帐篷里。她用一条白色缎带把自己倒转从秋千上吊下来,在半空中穿来穿去。人们被她说出名字时,都为她鼓掌,她却看到死神坐在另一个秋千上迎向她。
系在脚踝上的白色缎带缓缓断裂,她从半空中无声坠落,头在泥土地上碰得粉碎,流出来的血不是红色的,而是像风信子的颜色。于是她明白,她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
猝然之间,她脸上的人皮面具掉了下来,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