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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骑军并未找到彭琳要找的人,而皇宫内也没有找到。曦雨的存在,如一根刺一样哽在彭淑妃的喉头,噎得她不能安枕。
几个月过去,曦雨竟没有任何消息。凤府的人自然心急如焚,但彭淑妃现在却有了更重要的事要忙——完全地、不留分毫缝隙地掌控后宫。
天气渐渐转暖,夜莺儿睡在曦雨屋子的外间值夜,虽然里面已经没有了会半夜不忍吵醒她自己起来倒茶的主子,但她仍旧睡在值夜的罗汉床上,替三姑娘守着她的东西。
一阵风吹进来,她迷迷糊糊醒来,揉揉眼坐起来关窗子,却迷迷糊糊地瞧见,内室里三姑娘的书桌旁站了个人影!
她几乎要吓破了胆,正要开口叫人却被捂住了嘴。她呜咽挣扎着回头一看,是几个月前跟着皇上来探望雨姑娘的公公!她立刻安静下来。
屋里的人影出声:“你进来,把灯点上。”
“是。”夜莺忙进去点亮了烛火,小心翼翼地放在雍德帝手边,又跪下叩头。
雍德帝命她起来一旁侍立,随口问:“这里全是你们姑娘的东西?”
“是。”夜莺不敢抬头,垂首回话:“姑娘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
雍德帝就着烛光,执起一页雪浪笺,只见上面秀丽的行书:“读书空忆泼茶时,铁马敲风乱入诗。”
他看了这一句,已有些受不住,将那页纸笺狠狠反按在膝盖上,仰头吸了一口气。只有在这里,他才可以真实地表现出自己心中的情绪。雍德帝平复了一下,重又执起那张纸笺,一气读下去:“读书空忆泼茶时,铁马敲风乱入诗。青女不谙霜雪苦,忍将剩冷锁残枝。 烛花剪梦恨难双,雨暗罗衾泪暗江。一自孤山春尽后,荷花柳浪枕幽窗。 药余偶忆潇湘妃子十独吟十首录李清照冯小青二首。”
他一手抚上胸口,脸色雪白。过了一会儿,才又捡看曦雨书桌上五花八门的东西。一叠工尺谱、几篇工整的簪花小楷、一叠似是随手写就的东西、供赏玩的几个精致镇纸、几本字帖,最多的还是书本,书桌角落堆着三方帕子。
他挑过来,只见绣工精美,明显不是阿雨的女红。
“这是淑妃娘娘做姑娘时,送我们姑娘的帕子。”夜莺见他看那三方帕子,不禁说道,随即又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下:“奴婢该死。”
“你起来。”皇帝平静地:“淑妃那日和你们姑娘说了什么话?你还记得否?都说给朕听。”
夜莺仔细回想了,方回话:“奴婢记得。那时候姑娘刚帮着大少爷编了本书,卖了好些银子。淑妃娘娘是来问新戏的,先央姑娘唱了一段儿,不知怎地又扯到了书上头……”她记性十分好,一五一十地说了清楚:“淑妃娘娘就问姑娘,要有人像那书里的罗氏一样对丈夫好,那丈夫是不是就会喜欢她?姑娘想了一会儿,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有真正的铁石心肠。”
雍德帝听着夜莺说话,在书桌上的那堆书里翻检了一番,找出那本《苦尽甘来一堂春》,随手翻阅。他不再说话,夜莺也不敢再出声。
临天明前,雍德帝带着陈堰悄无声息地走了,曦雨的书桌上少了好几样东西。而这些东西的主人,此刻已远在千里之外。
曦雨仍是一身民女打扮,怀里抱着桂圆,人和宠物都生生地瘦了一圈。
“小生还未婚配,倒找到了一个可以埋骨之地。”曦雨喃喃说道,绽出几个月来的第一个明净清澈、无忧无虑的笑容:“桂圆,就是这里吧,咱们不走了。”
“惊梦”卷完
雍德帝小番外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像幽灵一样从床上滑下,赤着脚走到窗边。
母后娘娘薨逝已满七七四十九天,宫中到处悬挂的白绫在白天已被宫女太监们取下,但他仍然觉得,它们还在那里不停地飘拂。
今天,他被带到了隆禧宫,交给申贤妃娘娘抚养,从此,他称呼另外一个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时,也要带上一个“母”字。
值夜的宫女和他的教养嬷嬷轻轻推开内殿门进来,大惊小怪:“太子殿下怎么赤脚站在地上?看冻坏了!”嬷嬷赶紧跪下告罪,将他重新抱回床上,宫女们上前为他穿衣洗漱。
一切都打理完毕,他要去向母妃娘娘请安。
“殿下起来罢。来人,服侍殿下到西间里用早膳。”母妃娘娘看也不看他一眼,淡淡的吩咐。
他起身,被嬷嬷牵着手坐到西正间的桌前。
宫娥太监们端上早膳来:一碗白粥、一碗羊奶、一碟素蘑菇包子、一盘甜点心、一碟青菜。
没有他最喜欢的蜂蜜桂花糕,也没有甜甜润润的藕粉。
他抿了抿嘴,此时还不会掩饰自己脸上的神色,被进来的申贤妃娘娘看见,冷冷地说:“我这里不是飞凰宫,殿下别嫌弃,将就着用吧。”
他规规矩矩地下座行了礼,才又坐下开始用早膳。
饭后,要去紫宸宫向父皇请安。
“殿下不必去了,官家昨儿传下了旨意,说殿下的课业要紧,往后初一十五请安即可。”嬷嬷忙碌着为他换上太子的常服正装,手上忙着为他系冠,随口说道。
他沉默下来,不再提起。
皇子读书在文华殿,大学士们轮番授课,要求极严。
他答不上师傅提出的问题,被打了手心。这是他第一次挨师傅的打,眼中烧着怒火,却明白绝不能发作出来。
太子太傅是国师,他甚少出现在文华殿,今日却在这里。国师将他带到耳房里,一边为他上药,一边叹息着:“孝贞皇后故去,殿下已失恃,往后跟以前就不一样了。他们打殿下,也是一番好意。”
“请国师助我。”
国师抬起头,看见他熊熊燃烧着的**和野心,拿出了一本书:“臣现在能助殿下的,也只有送殿下一本书读了。”
他看了看封面:《资治通鉴》。
他在隆禧宫的早膳,从来没有重样过,但凡是他喜欢的吃食,却绝不在餐桌上出现。
突然有一天早膳,他看见了一道蜂蜜桂花糕,正要欣喜地去夹,申贤妃娘娘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谁上这道糕点的?拖出去,杖责。”
于是做蜂蜜桂花糕的厨子、传菜的女官、上菜的宫女,全都被按在殿前杖责。
他一声不吭,已经明白万万不能为他们求情。
又有一天晚上,嬷嬷正服侍他换寝衣睡觉,几个太监凶神恶煞一样走进来,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拖走了嬷嬷。
嬷嬷吓得大叫:“殿下救命!”却被塞住了嘴。
他大怒,喝住他们问话,太监首领躬身回答:“回殿下,奴才们是奉了贤妃娘娘的旨意,殿下若有话请去问娘娘,不要为难奴才们。”
他当即起身穿衣,到正殿去质问。
申贤妃娘娘并不回答他的质问,而是命人把嬷嬷按在长凳上,把一张接一张浸透水的棉纸糊在了她脸上。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长凳上无声地喊叫、用力的挣扎,直至渐渐死去。
申贤妃娘娘命太监验过了嬷嬷确实已死,便淡笑着对他说:“时辰已晚,殿下快歇息去吧,明儿还得早起上学。”
他呆呆地、木讷地退下了,甚至没忘给申贤妃娘娘行礼。
他十二岁那年,父皇山陵崩。
父皇虚弱地躺在明黄的龙床上,抚着他的脸,神情恋恋不舍。
申贤妃娘娘跪在地下,静待。
“贤妃,这六年,你很好,尽心尽职。”父皇的眼睛没有离开他。
“这是臣妾的职责,也是臣妾的福分。”申贤妃娘娘轻轻以头触地。
“恒儿,待你即位,不要亏待了她。”
“遵旨。”他低声答应。
申贤妃娘娘变为申贵太妃娘娘的那一个晚上,他第一次见到她癫狂失态。
看着眼前披头散发、神情痴傻,似哭似笑的女人,他恍然想起了被他刻意遗忘在记忆角落深处、弥留之际的母后的样子。
母后娘娘抓着他的手臂,眼珠似要从眼眶中突出来,声嘶力竭:“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扑通”跪下,明白母后娘娘恨的是谁。
她在昏迷之中呓语:“我嫉妒……杀了安儿!杀了安儿!”
他惊恐地听着,浑身发抖。
她清醒时,又抱着他的头:“恒儿,恒儿,幸好你是个男儿,不用像女儿一样,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的累。”
他在她臂弯里小声地哭泣。
申贵太妃娘娘一搬入谨福宫,便完全换了个样子。
她嚣张跋扈、趾高气扬,硬是要压下后宫所有人一头,却总被山阴大长公主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这个聪明绝顶的女人,想起当年她为了不让下毒的人有机可趁、为了杀一儆百震慑他身边的眼线,做出的那些事,不禁想,她真的没有亏待过他,就如父皇说的,尽心尽职。
这一声“母妃娘娘”,她确实当得起。
皇帝的寝宫是皇宫中心的紫宸宫。他搬入这里以后,姜家的嫡长孙姜宁来到他身边服侍。
有一天半夜,他醒来,发现自己不是在乾阳殿的龙床上,而是在淇奥殿的软榻上。
第二天晚上,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身处隆禧宫的正殿椅上。
他毛骨悚然。
这是“离魂”之症,再好的大夫也医治不了。
姜宁想了又想,大胆地提出“破而后立”,说离魂症是因人受到了刺激,魂魄不稳。不如以姜氏的秘术“分魂”,将魂魄彻底分开,经过常年的人气、灵气温养,再彻底融合。并且在分魂的期间,不会再有“离魂”现象出现。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他决不能让人知道,一国之君、堂堂天子竟有这样软弱的“离魂”之症。
分魂的载体,最好是将死未死、魂魄离体,却仍有一息尚存的人。可这样的人并不好找。
父皇临终前叮嘱,皇室中唯一完全可信的,是他的大姑母端阳大长公主,唯有她与父皇是一母所生,骨肉嫡亲。
他求助于大姑母,大姑母毫不犹豫:“现就有个合适的,是先夫留下的私生子。”
大姑母将那个少年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密室中,已有半年多了。
他望着大姑母端庄矜持的神情,又想起癫狂的贵太妃、发疯的母后。她们都出身高贵、教养良好、举止高雅,却也都会露出恶鬼夜叉一样的表情。
但是,他也不是什么善心人。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姑母的提议。
在林子晏的世界里,人分为两种:厌恶他、鄙视他、远离他的人;同情他、怜悯他、亲近他的人。
直到有一天,出现第三种人。
同情他而不会让他生气、怜悯他而不会让他难堪、亲近他而让他发自内心愉悦的人。
这就是我等待的那个人。
可以改变我的世界、带来五彩缤纷填补我的空白的人。
他在心中暗暗地想,朗声念诵着手中的书,对眼前美丽的女孩子温暖的微笑。
边城(一)
曦雨脱出了车骑军的控制范围,别过了王掌柜,孤身一人辗转南下。
掌柜给她准备了财物、衣裳和防身的东西,兴许冥冥中自有神灵保佑,一路上有惊无险。
下江南、过酉河,越过山山水水,曦雨终于在南蛮百越之地与皇朝统治的交界处,为一座名叫“泉峒”的小山城停驻了脚步。
她看到它的第一眼,就和桂圆一致决定为这个地方停留下来。
它实在是太像一代大师沈从文笔下的那个小城了:
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底。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皆如浮在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