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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振业道:“谢老八跟我一样,也蒙在鼓里呢。只道劫镖是劫镖,失镖是失镖,和袁老二进关是两桩事呢。他若晓得劫俞三哥的镖的就是袁老二,他也不能脱心静了。黄先生,你就费心写信,催他赶快回来吧。可是的,三嫂子,催谢老八上哪里跟咱们见面呢?”
俞夫人踌躇不能立决,海州、阜宁,全是寻镖人约定接头之处。不过现在听俞剑平已从苦水铺转赴宝应去了。因问黄烈文和肖国英,海州、阜宁、宝应三处,应指定何处相宜。
肖国英道:“师姐不是接到豹子的画柬,上面不是提到宝应湖、洪泽湖、大纵湖三个地名么?袁老二多半就在这三湖附近。我们还是约定在宝应聚会吧!”黄烈文道:“肖老爷卓见很对,我就这么写信吧。贵同门马振伦马六爷住在草桥镇,离骆马湖不远,沿运河南下就到;上宝应县,恰好顺路。”
黄烈文急忙写好了信,俞夫人命弟子石璞,转赴附近镖局,火速发出去。第二步就该找马振伦了。胡振业道:“黄先生,你跟我们马六弟也认识,索性也有你一份,咱们全陪着三嫂子同去一趟。”黄烈文面对肖国英说道:“马六爷的府上,我倒去过。不过这一桩事,乃是你们太极门门内起了争端,我一个外人,掺在里面,恐怕说话不便。我看,还是由我领到马宅门口,单由俞夫人和肖老爷、胡五爷,你们三位进去,同他开诚布公地说,烦他出头了事,他或者不至于推托。……”
肖国英道:“黄先生,我们一见如故,有高见尽请明白指示。你以为他要推托么?”胡振业道:“黄先生说的很对,马六弟如今娶妻生子,安居乐业,他也许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陪着三嫂子,先去探望他;再给他老婆孩子带点礼物,咱们也学袁老二那一手。彼此都是同门,俞三哥可是掌门师兄,又是失镖受窘的人,他总得向着掌门师兄。他难道放着掌门师兄不帮,还要暗帮当年负气出师、今日劫镖犯法的袁老二不成?咱们走吧!”黄烈文因胡振业坚辞敦促,也慨然答应了,说道:“我们先找找马六爷试试看。”大家立刻分乘轿马,又由鲁南十字路集,前往苏北草桥镇。
马振伦是住在江苏新安县草桥镇镇南,距骆马湖不远。这骆马湖昔年也是水寇潜伏渊薮,后来被漕督痛剿,近年才告肃清。马振伦自出师门,没干镖行,他和谢振宗各走一条路。中年以后,北游冀鲁,观光燕市,不久发了财,甫逾中年,就归家务农,在骆马湖边买下数顷稻田。有妻有子,有家有业,已然成为当地绅士了。
当年他在师门和二师兄袁振武交情最深。后来大师兄被逐,师门突有废立之举,俞剑平以三师兄持掌门户,继承薪传;袁二师兄怒出师门,飘然远行。他当时曾加劝慰,袁振武沉默无言;终于借故出走,从此一别三十年,声息不闻。
直到今春袁振武猝然登门相访,只带着一个青年携来不少礼物。人事变迁,两人抵面几不相识,及至通了姓名,这一对老朋友方才感慨相认,互诉别情。不过谈起话来,袁振武总是少谈近事,多叙旧情。自承是在关外混了些年,如今说不上衣锦荣归,只是年老思乡,苦忆少时旧伴。跟着打听师门人才,又打听俞剑平夫妻近年的生涯,又打听江南武林后起之辈都有什么人。盘桓数日,袁振武就告辞走了。
马振伦久游冀北,不熟悉江南武林情形;乍与老友重逢,只想到彼此念旧罢了。就是袁振武留下的礼物过于丰厚,在他想来,这是关东土产,也不算什么。但是不久江北突然传说,有一豹头大盗出现,此人年约六旬,辽东口音。马振伦听了,不觉愕然。跟着豹头大盗邀劫二十万盐镖的事又喧腾起来,马振伦心中又是一动。不过他住的地方较僻,只知被劫的镖银是海州铁牌手胡孟刚承保的,还不晓得与俞剑平有关。
直到月前马振伦因事赴淮,与同门师弟谢振宗相遇。马振伦说起当年的师兄袁振武久传已死,现在突又出世。谢振宗就说起掌门师兄俞剑平镖局久收,镖旗突又被拔。两人起初诧为奇闻,并未深想。
谢振宗忍不住向马振伦打听袁振武的近况和落脚地点,又问马振伦可知劫镖拔旗的豹头大盗的来路么?把两件事捏在一起问,问者无心,听者不由一惊。马振伦忙说道:“不晓得,不晓得!我久已不在外边混了。”他急急察看谢振宗的脸色。哪知谢振宗此刻正有急事缠身,要驰赴直隶。他虽有心助俞,只是分不出空来。他现在不过带口问一问,教马振伦多留点神,好给本门师兄帮个忙。
马振伦也是久涉江湖的人了,心中着实吃惊,表面神气不露;和谢振宗谈了一阵,告别各去。回到家来,谢绝交游,把妻子家人全嘱咐了一遍。……只隔了一个多月,丁云秀和胡振业、肖国英便登门相访来了。
胡振业、肖国英两个男宾骑马先到,上前叩门。一个长工迎出来,把名帖接过一看,也不往里回禀,便说:“二位老爷,我们当家的上北京去了。”胡振业道:“怎么,他多咱进京的?”长工道:“走了好些日子了。”肖国英就说:“管家,我告诉你,我们是你主人的老朋友、盟兄弟,你把名帖拿进去。主人不在家,少爷可在家吧?少爷不在家,就见你们大奶奶。你们大奶奶是我的六嫂,你明白了?”长工呆头呆脑,恪遵主命,仍不肯回禀。胡振业生起气来,嚷道:“马老六好大的谱儿!”正要逼长工回禀,女客丁云秀坐着轿也到了。
客人一定要进去,长工一定不回禀。胡振业怒极,要打长工,连肖国英也很动气,把长工一推,硬往里闯,回头对丁云秀说:“三嫂不是见过六嫂的么?索性一直往里走就完了。想不到马六爷府上,比王府规矩还严。管家,莫非你想要门包么?”男女客一拥而入。丁云秀明知失礼,也无可奈何。
胡、肖二人闯进二门,就大声喊马振伦的名字,里面已经听见吵嚷,长工拦不住,也跑进去回禀。马振伦的长子马元良,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他急忙迎出来,一见丁云秀夫人,忙又抽身,喊他母亲:“妈妈,妈妈,客人来了!”
马振伦之妻朱氏是个很老实的妇人,也慌忙迎出来。胡振业和肖国英站在庭心,让丁云秀在前,俞门弟子石璞提礼物跟随在后。朱氏道:“哎哟,这不是俞三嫂子么?你老从哪里来?”胡、肖就拱手抢着叫六嫂、六弟妹,迈步直往里走。忽从堂屋跑出一个小孩道:“妈妈,我姐姐说,把客人让到客厅吧。”
胡、肖二人不听那一套,还是往堂屋走。马元良已猜知来客是谁,忙迎面拦住,作揖请安,叫了声:“师叔!”胡振业道:“好小子,我是你五师伯,你不认得我么?”
母子二人幸亏迎接得快,把客人挡住了。往客厅里让,已然不行,忙往东厢房让。进了东厢房,马元良母子先致歉意,说是:“乡仆无礼,不知回话;也因为村居少客,一见来了这些客人,主人又没在家,他就糊涂了。”
胡、肖大笑道:“我说呢,我哥俩陪着三嫂,大远地专程来看望六爷,怎么竟挡驾不见呢。六爷是真的没在家么?多咱出门的?”朱氏道:“他走了一个多月了。”马元良道:“家父走了三十多天了,是一个朋友邀出去的,上北京去了,回来的日子还不一定。”
母子二人各答各话,被丁云秀和胡、肖二友隔别询问,起初答的还对碴。等到献过茶,坐久了,越谈越深,越问越多,可就答对得不一致了。但是话碴尽管不尽相符,话头落到终结,全都说马振伦早已离家,归期无定。
丁、胡茫然相顾,怦然动疑;更向他母子打听袁振武春来相访的事,和留下重礼的话。这母子二人登时变色,一齐否认,都说:“倒听说有位姓袁的朋友来过。眼生得很,我们都不认识。他只来了一趟,谈了半天就走了;倒留下点水礼,也不值钱。”胡振业对马元良道:“小子,这姓袁的客人,就是你从前的二师伯,我不信你爹爹没给你引见么?”马元良道:“没有引见。那天赶巧我没在家,我一点都不知道。”胡振业道:“六弟妹,你总知道吧?”朱氏忙道:“我也不知道,他的事一向不告诉家里人的。……三嫂子大远地来了,家里留下谁看家了?”(叶批:一路又曲曲写出许多人情世故。阅此乃知所谓“江湖道义”终究是理想,而现实中并不存在。宫注:叶君看透白羽之日心灵也。)母子极力往旁处扯,但也不问俞剑平失镖的事,好像还不晓得。礼貌还很周到,谈了一会,买来许多茶点。男女三客套问良久,不得边际。
胡振业寻思了一回,正想揭开了明问,肖国英已先发话道:“既然六爷不在家,现在天不早了,我们哥俩先回店。三嫂子,你老就住在这里好了。我说六嫂子,我们来了这些人,恐怕家里住不开。我们住店去,你给三嫂子腾个住处;你们是老姐们了,可以多谈谈。”说着就站起来,拍着马元良道:“老贤侄,这儿哪里有店房?”
石璞也站起来说:“五叔、九叔,我留在这里吧。六婶子、马大哥,你不用费事,只给我师娘预备一个床就行。我不要紧,哪里都能一躺。”
母子二人不觉抓瞎,但不能把女客推出去。胡振业看着肖国英,忍不住又怒又笑。怒的是马振伦不顾师门谊气,怎么竟避不见面;笑的是肖国英守备正颜厉色地使坏主意,挤兑小孩子、老娘们。丁云秀在旁边听着不得劲,又见朱氏窘得脸红,忙拦道:“六婶,你不要张罗,我们是因为旁的事路过这里。家里若是不方便,我到外头找店去吧。”朱氏更没了主意,连话都不知怎么答对好,只看着儿子发怔。马元良又是个年轻孩子,也不会说客气话。丁云秀和胡、肖全站起来告辞,朱氏这才说道:“三嫂子,吃了饭再走吧!”
丁云秀上了轿,胡、肖等上了马,径回店房。黄烈文已在店中坐候,忙问:“见着马振伦没有?”胡振业道:“没在家。他躲了!”
丁云秀低头琢磨,这一来竟出她意料之外。明知马振伦与袁师兄相厚,但那一面早离师门,自己这一面乃是太极门掌门户的人;彼此厚薄之间,马振伦似乎不该袖手坐视本门挫辱,反倒帮助劫盗。可是他现在竟躲出去了,莫非存着坐山观虎斗的心么?丁云秀是个很机智的人,此时当局者迷,竟没猜出马振伦的心理。马振伦惟恐别人疑他与飞豹同谋,他真要赴北京,不过今日还没有成行。数人在店中议论,还是黄烈文猜测一会,对胡振业道:“马六爷在本地已是绅士了,我看他不是忘旧,实是畏祸。此刻他也许躲在家里,也许藏在朋友家中。不知二位登门,可曾明述来意么?”
胡、肖道:“我们只见了一个糊涂老娘儿们,一个小屎蛋孩子。他们一个劲地往外推,一问三不知,可教我们对他说什么?”黄烈文笑了,对丁云秀道:“本来这话不是说给六爷的家眷听,是教他传给六爷本人听。我看俞夫人应该再去一趟,把来意透透彻彻说明;打算怎样烦马六爷出面,也该开诚布公,一字一板说周全了。回头马六爷一琢磨,是烦他说合人,不是教他卖底,他自然无须避不见面了。”
胡、肖一齐沉吟道:“这话固然有理,可是我跟他同门多年,他并不是怕事的人呀!我猜他一定暗向着袁老二。”黄烈文道:“所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