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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三年,很觉妥当,薛兆这才声明退休。在洪泽湖南岸铁板桥地方,收买了两处民宅,重加修建,做了自己的别墅。地方上羡慕他有财有势有人力,惧怕他半强梁半慷慨,全都尊敬他一声“薛二爷!”薛兆俨然成了地方上的绅士,轻易不再动刀把子了。
薛娘子到了这时,方才安心。至于码头上的买卖,经这垂二十年的经营,有两处船帮、三处脚行,归薛帮统辖。
水旱两路本是打通一气的,没人来夺码头就照常营业,和寻常商人无异。另外还有几处赌局、两家戏馆、一家饭铺和两家大店、一家堆栈,也都有薛兆的股份,人股、财股不等;仿佛地面上像这类营业,没有薛二爷的胳臂架着,就站不稳当。薛二爷官私两面全有朋友,内中有本帮上一辈给拉拢的,也有薛兆自己连络的。
今日的薛兆可以说一帆风顺,声势大张,在洪泽湖南岸,够得上称霸一方;和北岸的顾昭年,把洪泽湖水旱的出产,几乎完全包揽在二人手中。两个人起初也曾争夺过。后经好友和解,二人反倒互相关照着,成了莫逆之交。薛兆在铁板桥退居两年多,风平浪静。他也快六十岁了。(叶批:下接正文。)
这些事都是旧话。现在,十二金钱俞剑平率镖行群雄,追逐飞豹子袁振武和子母神梭武胜文,由北三河直赶到洪泽湖东岔;被凌云燕半路划舟来援;又焚舟断路,忽水忽陆,曲折奔窜,到底没把飞豹子追上。
俞剑平见天色已晚,这洪泽湖方圆足够七百多里,一望无涯,孤舟难寻,只得领大家宿店。自己与铁牌手胡孟刚、霹雳手童冠英、智囊姜羽冲,策马备礼来访红胡子薛兆。要倚靠薛兆在此地人杰地灵,替他们设法寻豹踪。
俞剑平一行先找到码头上泰成栈内,跟栈中人打听了一回,方知薛兆业已退休,他的家离码头还有十一二里地。若一径找了去,如今天色已晚,按江湖道的规矩说,固然不相干;若按住户人家讲,远客夜临,似乎失礼。
泰成栈的掌柜说道:“俞大爷不用为难,现有薛二太爷的四弟子倪天运倪四爷,就在隔壁。目下帮里的事全由倪四爷、鲍三爷主持,你老若是有事,跟这两位谈,也是一样。薛二太爷打由前年,就不很问事了。”掌柜的且说且站起来,俞剑平等只得跟着去。
他们到隔壁一看,原来是一家大赌局。门开处,一股热气扑鼻。六月天气,许多赤膊的人围着赌案,大呼小叫地豪赌。那位倪四爷是个矮而瘦的汉子,约有四十来岁;正在柜房和两个闲人谈话,拿扇子往桌上啪啪地打,且打且骂,好像正议论什么事。那两个闲人只说好话:“这不怪他,四爷别生气。”
倪天运骂道:“说什么也不行!你告诉他去,趁早把原赃吐出来,彼此面子好看。怎么一点面子也没有,自己人倒跟自己人过不去!”
正嚷得热闹,抬头看见泰成栈掌柜;眼光一扫,看见了俞、胡、童、姜诸人。这倪四爷立刻住口,重用眼光一扫量,回手抓起小褂,往身上一披,说道:“嗬!吴掌柜,不忙么?这几位是……”
吴掌柜忙道:“四爷,这四位是来拜访老当家的。这一位就是江宁府镖局总镖头俞……”还没说完,倪天运立刻大声道:“喝!四位达官爷,我一瞧就瞧出来了。在下倪天运,家师薛兆,您这是从哪里来?咱们里边坐!”
吴掌柜把四张名帖递到倪天运手内,倪天运头一张便看见俞剑平的片子,一叠声叫道:“您原来是俞老镖头,我可失眼了。您大概是胡老镖头,您大概……”他居然把俞、胡、童、姜全猜对了。他手忙脚乱地一路张罗,把四位镖客请到内柜房;又请四位宽衣,自己又将长衫披上;又命小伙计打热毛巾、斟茶。礼貌很热烈,热烈之中似乎透出做作来。这就是倪天运做人稍差的地方,由谦虚流入虚声假气了。
霹雳手童冠英有些看不惯说道:“倪爷请不要招待,我和令师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我们此来,有一点小事要麻烦他。”倪天运道:“哦,是是!我知道您是家师的老朋友。你有事情,晚辈应当效劳。家师现时不在这里,你有话吩咐小侄也一样。”
童冠英正色道:“对不住,我们专程来拜访令师,还有些别的话要跟他秘商。”
十二金钱俞剑平和智囊姜羽冲听童冠英的话太嫌刺耳,急忙打岔,把来意略表了一表;又委婉周旋了一场。
这倪天运早知师父跟这四人的交情,遂冲着俞剑平说道:“俞老前辈、胡老前辈!上次您二位发的信,小侄这边也见到了。我们也嘱过同帮,遇事留意,可惜没访出一点头绪。现在您既然把飞豹子追到洪泽湖里来,这很好办;小侄立刻吩咐他们细细。这洪泽湖一向由我们敝帮和北岸的顾昭年顾四爷两边平分占据着。从来无风无浪,只有上年,有个叫什么水耗子的,打算在这里拔冲,教我们给赶走了。近来简直说,水旱线上的朋友,还没有好意思来打扰的。我想这飞豹子也无非斗败被追,迷无可逃,临时窜到这边罢了,恐怕在附近未必准有伏桩。”
智囊姜羽冲道:“那个凌云燕,你老兄可知他在近处有党羽没有?”
倪天运笑道:“不怕诸位见笑,凌云燕这个名字很生,从前我就没听说过。你老既想打听他们,你老等着,我这就教他们来。”
倪天运走到外面,似去叫人;童冠英很不痛快,对俞、胡说:“咱们还是找他师父。”说话时,倪天运同着三师兄叶天枢进来。这叶天枢倒很恳切,以前辈之礼对待俞、胡。俞、胡俱说要面见薛兆。叶天枢道:“家师退休已经两年多,可是渴念老友。您四位来了,他老一定欢迎。您四位不嫌劳累,小侄可以陪您走一趟。家师的私宅离此处足够十一二里地呢。”
俞、胡想了想,还是面见薛兆;遂烦叶天枢陪伴,策马一直奔铁板桥而来。到了薛宅,时已夜半。六七匹马在门口一闹,未容叶天枢叩门,薛宅司阍便已听见,忙即开门。由叶天枢引领,把四位镖客让入客厅。
红胡子薛兆想不到俞、胡二人会半夜来访,他在自己静室中,早已睡下了。司阍持帖进入,薛兆一看,说道:“哎呀,这老哥俩上次失镖,托我代找过,又怎么会今天得闲,跑到这里来?莫非镖银还没有下落?”立刻披衣起来;幸喜薛娘子没有知道。薛兆连衣钮都没有扣好,便奔出来。
此时叶天枢正在客厅陪着俞、胡等人。俞、胡、童、姜等看见薛兆居然有这大势派,客厅内摆设得很阔绰;胡孟刚头一个心生感慨。人家也是耍胳臂的,自己也是;人家究会功成身退,坐享尊荣。正自想着,听红胡子薛兆在院中大声道:“四位老哥,有什么邀会,凑到一块了?”一挑帘走进来。
智囊姜羽冲跟薛兆是初会,细一打量,是薛兆披衣倒履而来。果然不愧叫红胡子,颏下生着很浓的一把黄髯,眉梭高耸,气势雄伟。虽逾五十岁,一点不露老态,只看表面,十分粗豪,哪知他跟他妻还有那么一段复水姻缘。
薛兆很恳切地与镖行四友握手寒暄。看到桌上堆的礼物,就叫道:“好么,这是谁出的主意,还拿我当外人?买这些东西做什么?”一面说话,一面逊座。吩咐把客厅中的灯烛全点着了,照得内外通明。
这时管事的先生已知主人有远客到,忙起来张罗,打洗脸水、泡茶,拿出许多芭蕉扇递给来客。一霎时,客厅中忽忽扇扇,全是扇子摇晃了。
薛兆容来客洗完脸,立逼着宽衣服,脱光膀子。他说道:“天气热,大哥,索性凉爽凉爽吧。”命小厮给客人打扇,又叫人到后面取果盘,备宵夜。他自己张罗着,信手将俞、胡送来的礼物蒲包打开,见有水果,笑道:“好好,天正热,咱们吃!”红胡子薛兆另有一种作风,显得豪放不羁。管事先生命人开了车门,把客人的马牵到马号。悄悄问镖行趟子手,从哪里来的?还往别处去不?正问着,薛兆把来客安住了,立刻来到外面,对管事先生说:“现在什么时候了?”答道:“子正三刻。”薛兆道:“客人远来,住店不方便。蔡先生,你教他们快快把西书房腾出来,再腾几份铺板。俞镖头带来的人,就烦你招呼吧。”嘱罢,回到客厅,对俞、胡二友说道:“外面叫菜不行了,小地方,太偏僻!我教他们在家里的厨房,好歹弄点吃食,四位老哥别笑话。”薛兆殷殷地张罗。俞、童二友素知他的为人,倒也不理会。智囊姜羽冲暗暗点头,莫怪他能成事,的确有与众不同之处。
铁牌手胡孟刚首先发话道:“薛老兄台,你不要客气,彼此都是熟人。现在我们深夜前来打扰,正有一点急事奉求。”薛兆道:“噢,是什么急事?”胡孟刚道:“唉!还有别的事么?左不过寻镖,我们现在把劫镖的点子追到洪泽湖里头来了。这没有别的,老大哥得帮我们一把。”又道:“薛大哥你猜怎么着?这个劫镖的就是飞豹子!”
薛兆惊讶道:“你们没有把镖寻回么?这不都快两个月了。飞豹子又是何如人也?没听说过啊!”胡孟刚心急抢话,他的话别人又骤听不懂。
童冠英忙插言道:“薛大哥隐居自得,大概外面的情形一点也不晓得;这位飞豹子姓袁叫袁振武;原来是俞大哥当年的师兄。是他争长妒能,退出师门,衔恨三十年,现在才出头捣乱。由打半月内,我们凑了许多人,方才访出飞豹子的形迹来由;跟他讲定,在北三河比拳赌镖。被我们连赢数阵,飞豹子眼看要认输。不意横插一杠子,比得正热闹的时候,官兵忽来剿匪。飞豹子借端撒赖,甩手一跑,一直跑入洪泽湖。还有火云庄的子母神梭武胜文,也跟豹党结成一气;又有一个青年女装的飞贼,叫什么凌云燕的,也勾结在一处。现在他们三个人一伙,越发的如虎生翼,出没难以捉摸了。我们一直追他们,他们忽水忽旱,乱躲乱窜。薛大哥请想,你们这洪泽湖方圆足够七百里,地方太大了,又是水旱夹杂,实在不易根寻。我们纵然根寻,也怕吃亏上当。我们就想到老兄身上,老兄久霸洪泽湖,可说是人杰地灵,手底下又有许多朋友。此地当真有匪人出没,你老兄一定不能容他。他们果真在此地潜安秘窟,老兄也必事先有所耳闻。我们专诚来访,想烦烦老兄,代为根寻,也是一举手之劳。现在,我们把前后经过细情全盘奉告。我再冒问一声,这个飞豹子,大概薛仁兄一定不认识他了;这个武胜文和凌云燕,你老兄可跟他熟识么?”
薛兆听罢愕然,搔首说道:“武胜文这个人,我倒见过。这个凌云燕,还是上年,我仿佛听谁说过。怎么着劫镖的人会是俞大爷的师兄了,你不是老大么?”又道:“你们老哥四个远道来找我,一定事情紧急。我自从退休,外面的消息很沉寂。连你们在北三河大举决斗,我也是直到昨天,才听人说起。我这里正要派人邀你们几位。”
俞、胡闻言也觉愕然,想不到今天决斗,人家昨天就知道了。如此看来,红胡子的声势确乎不小,求他帮忙,必不失望。胡孟刚立刻面露喜色。薛兆接着说道:“他们既然窜到洪泽湖,不管他是借道,还是潜藏,还是另有投托,我全不知。这就是咱们自己的事,我帮个小忙。等我想想……”
薛兆寻思了一回,仆人已将夜肴摆上。薛兆道:“我们先吃。”众人只感烦渴,倒不觉饿,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