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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琰看清马上之人,闪身上前,运力拉住马缰,江慈坐立不稳,由马鞍上滚落。裴琰右手一探,将她扶住,道:“你怎么了?”
江慈喘着气,紧紧揪住裴琰手臂,颤声道:“他,他在哪里?”
崔亮心中暗叹,却不便当着裴琰说什么,只得低下头去。
裴琰有一刻的静默,他静静地注视着江慈,江慈看着他的神情,心中渐转绝望,身形摇晃,两行泪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战马嘶鸣,裴琰忽然笑了起来,江慈看着他的笑容,觉得有些异样,泪水渐止。裴琰牵过一匹战马,对江慈道:“你随我来。”
江慈下意识地望了一下崔亮,崔亮微微点了点头,江慈忙跟上裴琰。裴琰摆摆手,长风卫退回原处,他脚步轻悠,带着江慈沿涓水河向西走出数十步。
河风轻吹,裴琰转身,将马缰交到江慈手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他回长乐城杀宁平王去了。”
江慈先前极度恐惧、担忧,此时听到这句话却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地“啊”了一声。
裴琰望着她,一抹惆怅闪过眼眸,但转瞬即逝,他淡淡说道:“从今天起,你不再是长风骑的军医。你以后,也不必再回我长风骑军中。”
火光下,裴琰再看了她一眼,倏然转身。江慈踏前一步,又停住,见裴琰快步走远,大声道:“多谢相爷!”
裴琰的紫色战袍在夜风中飒飒轻扬,他抖擞精神,跃上“乌金驹”,朗声喝道:“弟兄们,杀过涓水河,夺回失土!”
长风卫齐齐应声呼喝:“杀过涓水河,夺回失土!”
秋风微寒,夹着细细秋雨,打湿了江慈的鬓发。
她骑着马一路西行,因怕人误会自己是逃兵,当夜在一处小山村用身上的军饷向山民买了一套女子旧衫和一些干粮,换回女装,稍事歇息,便重新上路。
在军营闲暇无事,崔亮兴致起时也曾给她讲解过天下地形,她认准路途,往长乐赶去。行得两日,便跟上了月落兵行军的路线,还依稀可见他们安灶歇整的痕迹,江慈心中渐安,也加快了几分速度。
这日行到金家集,距长乐城不过百来里路,江慈觉口渴难当,便在一处茶寮跳下马,用身上仅余的铜板叫了一壶茶,正喝间,忽听得西面山路上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欢呼声也隐约传来:“桓军战败了!”
“长乐守住了,宁平王被月落圣教主杀死了!”
茶寮中的人一窝蜂地往外拥,只见几骑骏马疾驰而来,马上之人持着象征战胜的彩翎旗,一路欢呼着向东而去。
江慈随着茶寮内的人往外涌,耳边听得人群的阵阵欢呼,她也不禁跟着人群欢笑起来,只是笑着笑着,泪水悄然掉落。
她跃上骏马,用力挥鞭,这百来里的路程一晃而过,一直在她眼前晃动的,只是那双静静的眼眸,那个温暖的怀抱。
长乐在望,路上来往的华朝士兵与月落兵也渐渐多了起来。江慈不知卫昭在何方,只得往长乐城内赶。
快到长乐城,正见大队月落兵从城内出来,后面还有一些华朝将士相送,双方此番携手杀敌,同生共死,似已将前嫌摒弃,此时道别颇有几分依依不舍之意。
江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大喜下策马冲了过去。
大都司洪杰那日在战场上追杀桓军,与华朝一名姓袁的副将联手杀了桓军一名大将,二人一见如故,战后找地方喝了几口酒,索性结为了异姓兄弟,此番道别,颇为不舍。
正说话之际,他听到有人大呼自己的名字,猛然转头,江慈已在他面前勒住骏马,笑道:“洪兄弟,别来无恙?”
洪杰认出她来,“啊”了一声,脸红片刻,想起已和自己成亲的淡雪,又迅速恢复了正常,爽朗笑道:“原来是江姑娘,江姑娘怎么会来这里?”
江慈跃下骏马,也有许多月落士兵认出她来,纷纷向她问好。江慈笑着和他们打过招呼,将洪杰拖到一边,洪杰忙甩开了她的手。
江慈急问道:“你们教主呢?在哪里?可好?”
洪杰知她与教主关系极好,忙道:“教主带人先回月落去了,刚走不久,你往那边追,估计能追上。”
江慈大喜,洪杰眼前一花,她已跃上骏马,马蹄翻飞。洪杰再抬头,已只见到她远去的身影,听到她欢喜无限的声音:“多谢洪兄弟!”
江慈得知卫昭无恙,心中大喜,这一路追赶便如同在云中飞翔,与前几日一路西行忐忑担忧的心情大不相同。
不多久,依稀可见前方山路上月落兵渐多,乌压压一片往西行进,江慈更是心中欢喜。月落兵听到马蹄之声,回头相望,也相继有人认出她便是去冬曾舍身示警的江姑娘,见她马势来得甚急,纷纷让开一条道路。
前方,一个白色身影端坐马上,与身边的平叔正在交谈,江慈列马肚,赶了上去,拦在了他的马前。
她的心似要跳出胸腔,眼睛也逐渐湿润,微抿着下唇,静静地望着他,望向他银色面具下的眼眸。
只是,为何,这双眼眸透着些陌生?为何他的眼眸中不见一丝惊喜?
江慈忽然明白过来,此时平叔也由初见她的惊讶中清醒过来,策马到她身边,轻声道:“小丫头,跟我来。”
平叔在一处树林边下马,江慈追出几步,急问道:“平叔,他去哪了?”
平叔看了她片刻,眼神复杂,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杀了宁平王后便不见了人影,我们遍寻不获,也只能让苏俊继续出面。”
江慈茫然,他去了哪里?
平叔看着她满面担忧与思念之色,忽想起与卫昭由“回雁关”紧急行军赶回长乐的情形:他深夜独立,总是默默地望向东边,偶尔吹起玉箫,眼神才会带上一丝柔和。那一分柔和,像极了多年前的那个人。
但那日他在战场之上擒住宁平王,逼问到夫人真的于多年前便已离世,尸骨无存,他悲嘶着,一剑斩落宁平王的人头。他眼中透着浓浓的仇恨,自己在他身侧,甚至能听见他胸腔中如毒蛇吐信般的嘶气之声。他一剑剑将宁平王的皮给剥下,一寸寸割着宁平王的肉,所有的人,包括自己,都不敢直视那个场面。等所有的人再抬头,他已不知去向。
他究竟去了哪里呢?
江慈默默地想着,忽然一个激凌,急道:“平叔,您能不能给我一块你们星月教的令牌?”
平叔瞬间明白过来,犹豫片刻,终掏出一块令牌丢给江慈。江慈接过,翻身上马,大声道:“平叔,您放心吧。”
平叔望着江慈纵马远去的身影,心情复杂。萧离赶了过来,低声问道:“这丫头到底是什么人?无瑕好像和她关系非同一般。”
平叔长长地叹了口气。
由长乐城往西疾驰,不多久便进入月落山脉。江慈打马狂奔,山风渐寒,越往山脉深处走,秋意愈浓。她身上铜板已用尽,只得在路边摘些野果、喝点泉水充饥解渴。
这日黄昏,她终赶到了星月谷。
她默默地看着石碑上“星月谷”三个字,片刻后翻身下马,举步走向谷内。刚走出几步,便有数人闪身拦在了她的面前。
江慈将手中的令牌递给为首白衣教徒,那教徒看清令牌,忙下跪道:“见过暗使大人。”
江慈这才知平叔给自己的令牌竟是星月教暗使专用,便平静道:“你们都退下吧。”众人应是,齐齐退下。
江慈依稀记得当日卫昭带自己去他父亲墓前的青石路,她找到那块有着“禁地”二字的石碑,沿着青石路往峡谷深处走去,此时天色渐黑,峡谷内更是光线极暗,她有些看不清路途,只得用手摸索着右侧的岩壁,缓慢前行。
掌下的岩壁湿寒无比,若是他在,定会像当日一样,牵住自己的手吧?
峡谷内,静谧得让人心惊,江慈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终走出石缝,再向右转,也终于看到了前方一点隐约的火星。
她将脚步声放得极轻,慢慢地走过去。墓前,快要熄灭的火堆边,一个白色身影伏在地上,似在跪拜,又似在祈祷。他的身边,摆放着一个人头,血肉模糊,想来便是那宁平王。
江慈眼眶逐渐湿润,静静地立于他的身后,见他长久地跪拜,终柔声道:“你这样跪着,阿爸和姐姐会心疼的。”
一一三、今夕何夕
卫昭一动不动,只有衣袍,被山风吹得簌簌而响。
江慈觉有些不对劲,急扑过去,将卫昭扶起,眼见他双眸紧闭,手掌冰凉,大急下,想起他上次走火入魔的情形,只得咬咬牙,用力拍上他的胸口。
卫昭身躯轻震了一下,却仍没有睁眼。江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所幸当日从医帐出来,身上还带着一套银针,换回女装后也一直带着。她取出银针,记起崔亮所授,想到卫昭每次都是思念亲人时发病,定与心脉有关,便找到相关的穴位扎了下去。
她将卫昭拖到火堆边,又拾来柴火烧旺,再将卫昭抱在怀中。他的身躯冰冷,俊美的面容透着些僵青色,江慈心中大恸,抚上他的额头,轻声道:“阿爸、阿母、姐姐都不在了,我来陪你。你答应过我的,要陪我一辈子,你从来没骗过我,就是以前要杀我时,也没骗过我,我不要你做骗子——”
泪水,成串掉落,她感觉自己的低泣声像从很遥远的空中飘来,模糊的泪眼望出去,火堆化成了一团朦胧的光影。光影中,他向自己微笑,但紧接着,他的微笑又迅速隐去,消失在光影后。
江慈胸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正喘不过气来时,却又忽听到一声极轻的咳嗽声。她惊喜下低头,那双明亮的眼眸正静静地望着她,他的声音也有些虚弱:“你把我的脖子掐断了。”
江慈“啊”地一声放开抱住他脖颈的双手,卫昭的头又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他痛呼一声,双目紧闭,又昏了过去。
“无瑕!”江慈急忙再将他抱起,见他再无反应,急得手足无措,终放声大哭。
一只修长白晳而又有些冰冷的手,悄悄地伸过来,替她将泪水轻轻地拭去。
江慈低头,正见卫昭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她恍然大悟,欲待将他推开,却终不敢,只得嗔道:“你装昏骗我!”
卫昭躺在她怀中,见她虽嗔实喜,漆黑的眸子中流露着无限深情,他大计将成,亲仇得报,忽觉这一刻,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喜乐。他将头埋在她的腰间,轻声道:“我想试一下,骗你是什么滋味。”
“不行。”江慈急道:“不准你骗我,一辈子都不准。”
卫昭闻着她身上的清香,喃喃道:“好,就骗这一回,以后不再骗你了。”
江慈拔出他穴位上的银针,低头道:“可好些?回去歇着吧,我再给你开些药。”说着便欲将他扶起。
卫昭却按住她的双手,低声道:“别动,就这样,别动。”
江慈不再动,任他躺在自己怀中,任他抱住自己的腰,听他轻轻的呼吸声,听着山间的鸟儿低鸣,看着火堆由明转暗。
卫昭这一觉睡了个多时辰,醒来只觉多日来的煎熬与疲劳一扫而空。他睁开双眼,却看到江慈正耷拉着头,也睡了过去。
他静静的凝望着她的眉眼,依稀可见几分匆忙赶路的风霜之色,她的面颊上还隐有泪痕,但唇角却微微向上弯起,似透着无限的欢喜。
他悄悄起身,江慈睡得极为警醒,猛然睁开双眼,卫昭将她抱入怀中,轻声道:“轮到你了,你睡吧。”
江慈向他一笑,道:“我想给你开点药,静心宁神的。”
“不用了。”卫昭淡淡道:“会慢慢好的。”不待江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