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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迢迢-第1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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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室内急促地踱了几个来回,终下定决心,将心一横,沉声道:“三郎,你与他有沙场之谊,你帮我去和他谈,只要他助我成事,我愿和他以‘回雁关’为界,划-关-而-治!”

雪,越下越大,扯絮撕棉一般,到了子时,慎园已是冰晶素裹。

东阁内,裴琰将炭火挑旺了一些,将酒壶置到炭火上加热,又悠然自得地自弈,待窗外传来一声轻响,他微微一笑,道:“三郎,可等你多时了。”

卫昭由窗外跃入,取下人皮面具,又拂了拂夜行衣上的雪花,大喇喇坐下,道:“今夜王府的长风卫,可是一个都不见了。”

裴琰摸摸酒壶,道:“正好。”他替卫昭将酒杯斟满,笑道:“长风卫此刻自然是在静王府外恭候,我此刻呢,正在静王爷府中吟诗作画。”

卫昭眸中满是笑意,和裴琰碰了下酒盏,一饮而尽,叹道:“不错,是好酒。”

“可惜没有下酒菜。”

二人同时愣了一下,裴琰终忍不住问道:“小慈可好?”

卫昭沉默片刻,低声道:“很好。”

室内空气有一瞬的凝滞,还是裴琰先笑道:“三郎,我不能在静王府待上整夜,咱们合作这么多次,也不用再说客套话。”

卫昭再仰头,喝口酒,低声道:“少君,皇上他,知道我的身份了。”

裴琰俊眉一挑,既震惊又意外:“皇上知道了?”

“是。”

裴琰皱眉道:“这可有些不妙,三郎危险!”

“少君放心,他现在想将我的人一网打尽,没摸清楚前不会下手。他虽派了人暗中盯着,但我自有办法摆脱跟踪,今夜前来,并无人知晓,不会连累少君的。”

裴琰摆摆手:“三郎还和我说这种话,眼下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一直以为,皇上只是忌惮月落和我联手,才将我暗控,并准备对月落用兵,未料他竟知晓了三郎的真实身份。”

卫昭身子稍稍前倾,道:“少君,我刚从庄王府出来。”

“哦?庄王怎么说?”

卫昭微笑,炭火通红,他的笑容在火光映照下,散发着锐利的光芒。他缓缓道:“庄王说,只要少君肯助他,他愿在事成之后,与少君以‘回雁关’为界,划关而治!”

裴琰默然不语,只是慢慢抿着酒,卫昭也不再说,低头看了看棋局,揽过棋子,续着裴琰先前的棋局下了起来。

裴琰起身,负手走到窗下,凝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叹了口气,道:“庄王爷打的是什么主意?”

卫昭端起酒杯,清冽酒光映着他闪亮的双眸,他沉声道:“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想让少君和他以‘诛奸臣,除君侧’之名,联合起事!”

裴琰微微摇摇头,良久,叹道:“三郎你想想,现在不是起事的时机啊。”

卫昭抬头:“少君,眼下非反不可。我大不了逃回月落,可是少君身系这么多人的安危,皇上又对你步步紧逼,过不了多久,终会对少君下毒手啊!”

裴琰踱回椅中坐下,直视着卫昭,道:“三郎,先不说小庆德王和岳藩都站在皇上那边,南北势力相当。这次征战,民心向背的作用,你也看得清楚,不用我多说。咱们凭什么造反?皇上虽然狠毒,尚不算无道昏君,华朝也未到千疮百孔的时候。如果得不到百姓和百官的支持,就凭长风骑和高成区区两万人,能名正言顺地打下并坐稳江山吗?”

卫昭有些激动,道:“可他谢澈不也是阴谋作乱才登上皇位的?他的那个宝座,同样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裴琰一愣,转而笑道:“三郎这话,我倒想知道是从何而来的。”

卫昭踌躇了一会,从怀中取出数封书信,信函似是年代已久,已经透着枯黄。裴琰接过一一细看,眸光微闪,他将书信仍旧折好,叹道:“原来薄公最后是死在三郎手中。”

“少君见谅,当初在牛鼻山,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裴琰将书信放下,欠欠身,道:“三郎,你稍等片刻。”

裴琰出屋,卫昭将身躯放松些,斜靠在椅中,他转动着手中的酒杯,望着炉内通红的炭火,听着窗外寒风呼啸,目光有些游离。

脚步声轻响,卫昭醒觉,裴琰握着个铁盒走进来,他将铁盒在卫昭面前打开,卫昭低头,面色微变。

他拿起铁盒中的黄绫卷轴,缓缓展开。待看完了卷轴上的文字,他猛然抬头,讶道:“原来先皇遗诏竟是在少君手中,为何——”

裴琰苦笑,坐下道:“三郎,我有先皇遗诏,你有当初谢澈给薄公和庆德王的秘信,都能说明当初先皇属意继承大统的人是景王,而非邺王。是他谢澈联合董方、薄云山、庆德王及我叔父,又命先父潜入皇宫,换走遗诏,才得以谋夺了皇位。”

“正是如此。”卫昭有些兴奋,道:“少君,只要你我联手,将这几份东西昭告世人,再起兵讨伐,不愁大事不成!”

裴琰还是苦笑,道:“三郎,我当初也以为这东西能作大用,可眼下看来,毫无用处。”

卫昭陷入沉思之中,裴琰叹道:“当初我为夺回兵权,控制北面江山,才领兵出征,去打薄云山。在人前我一直说的就是薄贼逆乱,他所奉的那个‘肃帝’是假的,皇上当初皇位来得光明正大,景王才是逆王。如果现在我起兵,又改口皇上才是谋逆,景王才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出尔反尔吗?谁还会相信我们手中的遗诏是真的?大家肯定都会认为书信是伪造出来的。”

卫昭默然无语,裴琰又道:“薄云山为何不得人心?因为他本身就是四大功臣之一!当初是他扶皇上登基,现在又说皇上的皇位来得不清不楚,这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他一个逆贼,指另一个逆贼为贼,百姓们会相信吗?裴氏也参与了当年的事情,眼下如果跳出来说皇上是逆贼,文武百官、天下百姓,同样不会相信的。”

卫昭也想明白了这一层,他自嘲似地笑笑,拿起那几封信函,轻吁了口气,将信函投入炭火之中。

望着火苗腾起,将信函卷没,他呆呆道:“少君,依你所见,现在该如何行事?”

裴琰将先皇遗诏再展开看了看,眉间闪过一抹伤痛,何为真?何为假?怕是连自己都说不清——他不敢再想,将遗诏也投入炭火之中。

室内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二人愣愣地望着信函与遗诏化为灰烬,待青烟袅袅,徐徐散去,裴琰方低声道:“三郎,说实话,回京前,你是不是想扶庄王上位?”

卫昭心念急转,终知庄王保不住,索性坦然道:“不瞒少君,正是。”

“可眼下,咱们要想活命并达成目的,庄王不可保。”

卫昭不语,裴琰道:“眼下既不能公开起事,静王手中又无兵,就只有借庄王之手来除掉皇上和太子。要想不引起下人的怀疑,便定得由庄王来背个黑锅!”

见卫昭仍不语,裴琰给他斟了杯酒,续道:“庄王既有谋逆的动机,又有谋逆的兵力。若是皇陵大祭,高成带兵冲入,咱们在一片混乱之中,除掉皇上、太子和庄王。到时只需说是庄王谋逆,皇上和太子与其同归于尽,咱们再扶静王上台,自是顺理成章,不会引人怀疑。静王势孤,又是咱们扶他上的台,自然会乖乖听话,你我何愁大业不成?!”

卫昭轻转着手中酒杯,沉默许久,终仰头一饮而尽。他靠上椅背,斜睨着裴琰,悠然笑道:“看来,我还得重回庄王府演一场戏。”

裴琰起身,向卫昭长身礼,肃容道:“三郎,咱们这次做的,是比以往更艰险百倍的事情,裴琰在这里先谢过三郎。”

卫昭忙起身还礼,二人相视一笑,裴琰忽然有些特别的感慨,语气诚挚地道:“三郎,到了今日,我才觉得你我不是对手,而是知己和朋友!”

卫昭大笑,笑声中,他穿窗而出,室内只余他悠长的声音:“少君,等这件事办成,咱们才是真正的朋友!”

一二九、生死相托ˇ 

江慈趴在窗前,望着院中银絮乱飘,又回头看了看沙漏,无奈地撅了撅嘴,吹灭了烛火。

正睡得朦胧之时,隐约听到房门被推开,她心中欢喜,却将呼吸声放得平缓悠长,似是熟睡过去。

黑暗中,他轻轻走到床前,他在床边坐下,他轻抚上她的额头。

他的手指冰冷如雪,让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只得坐起,嗔道:“你明知道人家装睡,还故意这样。”

又将卫昭冰冷的手握住,捂在胸口,寒意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胃中一阵翻腾,伏在床边干呕起来。

卫昭忙拍上她的背心,急道:“怎么了?”

江慈喘气道:“兴许是着凉了。”

卫昭不欲让她看见自己的夜行衣,摸黑端来茶杯。江慈喝茶漱净了口,仍旧躺下。卫昭悄然除下夜行衣,钻入被中将她抱住。二人静静地依偎,屋外雪花飘舞,屋内,冰冷的身躯渐转温热。

“无瑕。”

“嗯。”

“你,是不是要去做很危险的事情?”她终于将盘桓在心头数日的话语问出。

他一惊,良久方道:“你放心,我是在做一些事情,可并不危险。”

“真的?”

“真的。”

“不骗我?”

“不骗你。”

“骗我你是小狗。”

他将她抱紧了些,低声道:“你怎么不长记性,我们不做小狗,要做两只猫。”

她笑了起来,得意道:“我现在觉得,两只猫也不好玩,得生一群小猫,满屋子乱跑,那才好玩。”

会有这一天吗?他怔然,忽然涌上一阵极度的恐惧:从来以命搏险、从来渴求死亡,今日却有了牵挂,若是——她该怎么办?月落又该怎么办?

她觉察到他的异样,痴缠上他的身躯。他暗叹一声,任微弱的火苗,在这大雪之夜,将自己带入无边无际的温暖之中。

这场大雪,连绵下了三日。

十一月初十起,裴琰与董方等大学士在内阁,整日筹备着冬闱与冬至日皇陵大祭。

十一月初十,裴子放起程离京,前往梁州调停督复河工。

这日夜间,大雪终于慢慢止住,但京城已是积雪及膝,冷旷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大学士殷士林正在灯下撰编今年冬闱的试题,当写到“死丧之威,兄弟孔怀”时,慢慢放下了手中之笔。

他推开窗户,望向西北黑沉的天空。这一生,可还能登上星月谷的后山,与情同手足之人并肩静看无边秋色?

他回转桌前,视线落在案头一方玉印上——殷士林,不由摇头苦笑。真正的殷士林,二十年前进京赶考之时,便被他杀死在野猪林中,现在的这个殷士林,谁能知道他本不过是个沉默寡言、只爱读书的月落少年木适呢?

窗外,从檐上悄然落下一个身影,穿窗而入,殷士林忙将窗户关上,转身行礼道:“教主。”

卫昭除下面具,看了看桌上,道:“今年冬闱的试题?”

“是。”

卫昭道:“今年冬闱是赶不上,以后,还得劳烦五师叔,想法子多录咱们月落的子弟。”

殷士林一愣,讶道:“教主的意思是——”

卫昭在椅中坐下,道:“五师叔请坐。”

殷士林撩襟坐下,身形笔直,自有一番读书人的端方与严肃。卫昭心中欣慰,将与裴琰之间诸事一一讲述。

这一年多来,风起云涌,惊心动魄,卫昭却讲得云淡风清,殷士林默默听着,待卫昭讲罢,他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大汗。

他想向面前之人下跪,匍伏于他的身前,行月落最重的大礼,可卫昭却抢先一步,在他面前缓缓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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