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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有钱就可以去的地方,她绝不会不欢迎。不过,”潘司事很含蓄地提醒他,勿作奢望,“名花有主了。”
“喔,跟谁相好?”
“是我们苏州的一位才子,姓洪,是替潘观察办文墨的。”
“佳人应该配才子。”牛八爷说,“这没有什么!我心里有数就是。”
“好!你哪天请客?我回去先代你关照一声。或者今天就去开个盘子。”
“今天太晚了,而且你明天要上船,不必再陪我了。明天下午我自己去吧!”
言讫分手。潘司事一回望海阁,自是直奔霞初的房间。只见她正在替他收拾随身要带的行李,行动俐落,丝毫不像身体不适的样子。
“你不是不舒服吗?”
“没有,蔼如特意那样说的。”她拉着他的手并排坐下,“蔼如说,我们将来是结发夫妻;所以,在你的朋友面前,我最好不要抛头露面,免得留下一个话柄。”
“原来她替你出局是这么一个道理!”
“她说的话实在不错,不能不叫人佩服。”
“岂止佩服,应该感激!”潘司事是由衷之言,“我这趟去,非要拿她的大事办出一个结果来不可!”
※ ※ ※结果是带回来一句话,一封信。洪钧的一句话是:“我决不负蔼如!”一封信密密封固,只有蔼如才看得到。拆开来方知是投桃报李的四首七绝,一般是集的李商隐诗。
看第一首便觉触目惊心:上尽重城更上楼,天河迢递笑牵牛。未容言语还分散,埋骨成灰恨未休!
这是为了答复她的“直道相思了无益,他生未卜此生休”而发的怨苦之词。上两句是说他一样也在害相思;下两句表示蔼如不容他解释误会,遽而决绝,在他是死也不甘心的。
就这一首诗,便使得蔼如化恨为怜了。按捺住鼓荡不定的一颗心,再看第二首:雾畹春多凤舞迟,佳辰长短是参差。悠扬归梦惟灯见,来信河梁是别离。
第一句不甚了了,但合第二句一起看,大致可以意会,是说彼此之间,机缘不巧,好事多磨。第三句的“归梦”当然是指梦回烟台而言;唯其夜夜在梦中相聚,所以不信已经别离,或者反疑醒时是梦。那种疑幻、迷离惝忄兄、全不分明的感觉,可真是为情颠倒了。
蔼如反复念着“悠扬归梦惟灯见”这句诗,不由得便在脑中浮现了洪钧“一千遍捣枕、一万遍捣床”,辗转反侧,为情所苦的景象,心酸酸地只是想哭。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既然如此,何以不回烟台?想到他怨忽于“未容言语还分散”,料定下面的诗,必是他解释的“言语”,急急又看下去:未知何路到龙津?浪迹江湖白发新!空记大罗天上事,枉缘书札损文鳞。
途看之下,蔼如只懂得两句。“浪迹江湖白发新”有着感叹于岁月蹉跎,时不我待的意味。“文鳞”是用的尺鲤传书的典故。这句诗就字面解释,是说白白写了一封信,引伸其意便是不如不写;或者所以不写。
写信无用的原因是在第一句和第三句上。蔼如不知“龙津”作何解?查了好些书,才知道龙津就是龙门。这一下,豁然尽解了。
科举得意,犹如“鲤鱼跳龙门”,所以说“一登龙门,身价十倍”。而且试院的正门,就叫“龙门”,这也是蔼如听洪钧谈过的。所谓“未知何路到龙津”,与下句合看,自是一种“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警觉。至于“大罗天上事”,在这里当然是指殿试以后的风光而言。想到上一科的乡试同年,金殿胪唱,春风得意徒然羡慕而已。此所以为“空记”。
想到这里,她完全了解了洪钧“来是空言去绝踪”的原因,只为两榜未曾及第,一切无从谈起,故而远远避去,连信都不写,写亦无用。
到此算是彻底谅解了,同时也心平气和了!只有为洪钧感到委屈的一种难宣的抑郁,叹口无声的气,再看最后一首:彩服何由得尽同?雪霜多后始青葱。
念到这一句,大受鼓舞,她不自觉地伸一伸腰,扬一扬眉,再看下去:天涯海角同荣谢,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二十八个字,在蔼如是无比的安慰。前两句是为洪钧想,可以放心了。虽有牢骚,并未颓废;而且他也想通了,人世科名,穷通富贵,各有迟早,何得尽同?唯有不堕志气,不废所业,经得起风霜雨雪的磨练,则自有青葱发皇之日。
后两句是为自己想,可以放心了。“天涯海角同荣谢”,无异海誓山盟,哪怕在天之涯海之角,终归要在一起共患难,同甘苦。她记得洪钧乡试那一年,从江宁寄来的四首诗,最后一句集的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那不过是指两情相感,而这相通的一点灵犀,是说她应有彼此祸福,乃至生死相共的默契。
“难怪他不写信!原来他是这样想。”蔼如不自觉地自语着,将那张涛笺细心折好,放在紫檀嵌螺甸的首饰箱里。
就这时听得“呀”然一响;心无旁骛,已忘却身在何处的蔼如,不觉一惊。转脸看时,原来是霞初在推门。
“我在外面等了好半天了!”霞初满面含笑,显得异常快慰地。
“怎么不进来呢?”
“我怕打扰你,不敢进来!”霞初带些顽皮的神态,“这下可放心了吧?我在外面张望,只看你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发楞,到最后可是又抹眼泪又笑,也不知怎么回事?反正只有你自己知道就是了!”
蔼如脸一红,羞涩地笑着问:“怎么说我抹眼泪,我自己都不知道。”
“谁知道你自己知道不知道?”霞初一眼瞥见桌上一块湖色杭纺手绢,赶紧捡起来捏一捏,振振有词地说:“喏,证据在这里!看你用的这块手绢儿,可不是湿的?”
这可赖不掉了。蔼如笑一笑不再多说,只问:“潘二爷还没有回来?”
潘司事一下船,就为特地去迎接的牛八爷截住了。他先派人拿行李和洪钧的信送了回来,又写张便条附上,也就是转告洪钧所说的不负蔼如的那句话。他自己还跟牛八爷在谈事,可能今夜不会回望海阁。
“他不回来最好。”霞初笑道,“今晚上我们一床睡,聊它一个通宵。”
“发疯了!有什么聊不完的,要聊一夜?”
“聊你的三爷啊!”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九转眼到了十月里。潘司事寄了信来,决定明年此时,迎娶霞初。
这一下倒勾起了蔼如的心事。她默默在想,明年此时,洪钧就该打点从苏州起程北上了,这笔盘缠一定不在少数。她听洪钧谈过,进京会试,各人的情形不同。有一种是寒士,一路搭便车、搭便船,甚至靠两条腿走到天子脚下。在京里当然是住不须房钱的会馆,三餐在同乡家轮流就食,或者一处处“告帮”,能凑个数十两银子,便可捱过试期。
另一种略略好些,在家乡由亲友资助盘缠,精打细算,极其俭省。大致要到二月下旬,保和殿举人复试之时,方始赶到。四月初会试发榜,倘或名落孙山,没有资格参与殿试,立即出京,多一天都不敢住,为的是怕盘缠不够。
再有一种便纯然是纨绔的味道了。怒马鲜衣,仆从簇拥,早在年前就到了京。逛“胡同”,捧“相公”,敞开来先大玩一阵。盘缠是再也不用愁的,早有几千两银子从原籍汇来,存在银号里陆续支用。如果不够,一封信去,必有接济。
洪钧当然不能,也不会学纨绔的派头。可是像寒士那样萧索艰窘,在蔼如也觉得太委屈了他。总要不丰不俭,有个排场,像个样子才好!
她决定写封信给洪钧。他们的书函往还,一向都是洪钧先施,蔼如后报,谈什么、接什么,问什么、答什么,不生困难。有时两函一复,更不愁没话可说。而这一次是她主动,便不知从何说起了。
就这样临笔踌躇,不知不觉到了午夜,房门上又剥啄作响,开门一看,是小王妈。
“有事吗?”她问。
小王妈不即答话,望着桌上的笔砚笺纸说:“小姐又在作诗了。”
“不是!是要写信。”
“给三爷写信?”
“嗯。”蔼如无心跟她闲话,又问一句:“有事吗?”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明天谈也不要紧。”小王妈笑一笑,“我不打扰小姐跟三爷谈心了。”
这一下点醒了蔼如,心想:写信不就是谈心吗?所不同的是以笔代口而已!自己只当与洪钧觌面相对,想说什么就写什么,有何难处?
于是,等小王妈一走,随即在“三爷大鉴”之下,信笔而书。自我的拘束一解,文思便很活泼了;先从天气谈起,接着用“凉风起天末,君子意何如”的诗意,说到思念远人的情怀,这样,便很自然地问到洪钧和他一家的近况。
问完别人,少不得就要谈到自己;旁及望海阁中的上上下下,便顺理成章地透露了霞初的喜讯。
信写到这里,就像谈得投机那样,话题随心所欲,无须顾忌。但她仍旧用了一句假托之词,说有人在筵前谈到明年的试事,秋闱之后,便是后年的春闱,因而想到洪钧在明年此时,或者已经北上,不知可有便中一聚的机会?
有这样情深意殷的几句话在前面,以下的话便更好谈了。不过她还是很谨慎、含蓄地说,长途跋涉,其事至艰,劝洪钧及早绸缨。如果有她可以为力之处,决不敢辞,不过希望他早早告诉她,以便从容措手。
※ ※ ※信到洪钧手里,正是冬至那天。“冬至大如年”,南北皆然。洪家这天祭祖,家祭祝告,乏善可陈,所以清清冷冷,绝少过节的情趣。
祭毕“散福”,洪钧意兴阑珊,酒不多吃,话不多说。而就在这时候,民信局的差役来叩门了。
“哪来的信?”他听他家的老仆洪福在问。
“山东来的!”
听得这一句,洪钧的精神一振。全家亦都知道,山东的来信,寄自何人;以及洪钧对山东的来信,如何重视。所以任他中途离席到书房或是卧室中去看信,没有人说一句留他吃完了饭的话。
信是很快地就看完了,可是想却尽有得想。因此,洪钧在书房中一坐一个钟头,不曾动过地方。
“唷!炉子都快灭了,也不续炭。”
洪钧一惊,定神看时,才发觉是洪大太在说话。同时,也发觉自己手足冻得发痛,一个取暖用的炭炉,只剩下白灰中的星星之火,真的快将灭了。
他没有答话,起身捻亮了美孚油灯,将信放入抽斗,还上了锁。清脆的“卡答”一响,在洪太太的感觉,仿佛洪钧锁上了心扉,而自己是被摒拒在门外了。
“冬至大如年!”洪钧的声音中有着掩抑不住的感慨,“一年又快糊里糊涂地过去了,明年不知道怎么样?”
“明年这一年顶要紧,熬过明年就好了。”
洪钧懂她的意思,她也是指望着后年春闱丈夫会升腾飞化,一举成名。可是,明年这一年又如何熬得过?
洪太太在等他答话,而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够安慰妻子而又能自慰的话好说。见此光景,洪太太的心又冷了半截。可是,她始终不曾忘记她的责任,境遇不论如何拂逆,做妻子的必得体谅丈夫。
“你也不要烦!船到桥门自会直。凭你的本事,凭你的人缘,不会有什么过不去的事。现在要守,‘守得云开见月明’,日子也快了!”
这样的话,也不知说过多少遍!而且,每一次说这话的态度和语气都很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