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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珠生来是服软不服硬的性情,这两年沦落青楼,自觉名臣之裔,才色双全,而遭遇如此,过于委屈,所以待人接物,更为偏激。恶客俗客,不屑一顾;遇到低声下气、温柔体贴的好客人,她的心却又比人家更软。如今见洪钧一再抱歉,惶恐之情,溢于言表,自然感动;而且觉得他有些可怜,本为寻欢买笑,何用这样子如入庙堂般战战兢兢?
就这一念之怜,爱珠的方寸间浮起无可言喻、亦无可捉摸的异样感觉,仿佛心酸酸地想哭,想避开洪钧却又唯恐失去洪钧。一时竟有心慌意乱、坐立不安的模样。
洪钧当然不会了解她此时的心理,只当她有预约的客人需要应酬,而身子绊住在这里,有着说不出的苦。既然如此,自己应该识趣。来日方长,千万不要第一次就让她留下一个“讨厌”的印象。
想到便做,他站起身来说:“你今天有客,我不再打搅了。好在大后天,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大后天?”爱珠想了一下问道:“三爷,你跟万士弘万二爷是朋友?”
“对了,相识不久,不过一见如故。他不是定了大后天在你这里请客?”
“是的!原来邀了三爷。”
“不但邀我,借望海阁请客,就是由我身上起的因头。”
“喔,”爱珠兴味盎然地问,“是怎么回事?”
“话很长,今天讲不完了。到大后天再细谈吧。”
“何必大后天,”爱珠略一沉吟,悄声问道:“三爷明天中午可得闲?”
“天天都闲,时时都闲。”
“那就屈驾,明天中午来吃便饭。”她似乎唯恐洪钧辞谢,紧接着又说:“我另外还有事拜托三爷。”
就不说这一句,洪钧亦决不肯放弃这样的约会;说了这一句,在他更有如奉纶音,重重地答应一声“是!”
爱珠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问道:“穿马褂来了没有?”
“穿了的。”
于是爱珠便提高了声音喊:“小王妈,取洪三爷的马褂来。”
小王妈就是起先为洪钧卸马褂的娘姨;这一次她不服侍了,将马褂交给了爱珠,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来吧!”
爱珠双手将马褂提了起来,等洪钧背手找着袖子,她随即在领口上提了一把;一旋身走到前面,将他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托,示意仰起了脸,好容她为他扣钮襻。
扣了一个又扣第二个,一路往下,她的脸亦由仰而俯,露出雪白的一段后颈;耳后鬓边,新典发毵毵如绒毛。这是处子的特征;洪钧不由得惊异:莫非还不曾梳拢过?
“明天中午。”她挥着他的手低声嘱咐:“别带朋友来!”
“嗯,嗯。”洪钧重重点头,表示充分领悟得她的意思;接着探手入怀,踌躇了一下,终于毅然决然地将一张十两的银票取了出来,轻轻放在桌上,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大懂规矩,你别笑我。”
这一半做作,一半是实情——望海阁别具一格,不能照一般妓家的规矩行事;不过比照普通的“盘子钱”,出手十两银子,自然算是阔客了。
“不!”爱珠却另有想法,“这不是一遭两遭的事,用不着这样。有一两的小票子没有?”
“没有。”洪钧很能领会她的用意,头一回出手太阔,做成规矩,以后就难以为继了。但一则是真的别无小额银票,再则亦不能不讲面子,所以将爱珠的执着银票的手捏住,连说道:“算不了什么!”
“别这样!”爱珠的声音很坚决,“三爷,你听我的,没有错!你愿意常来,就不能这个样。来,”她用另一只手将银票塞在他马褂口袋里,“你先收着,我替你垫一两银子赏他们!”
洪钧觉得再要固执己意,反倒是辜负了她的心了;可是脸上总抹不下来,唯有苦笑着说:“真叫我不知道怎么好了。”
“别说了!你请吧!”
※ ※ ※这一夜的洪钧,扰攘终宵,比前一夜更甚。而且依然是天曙入梦,近午方醒。一醒便想到爱珠的密约,急急起身,细细修饰,不带仆从,只身到望海阁来践约。
应门的仍是阿翠,一言不发,只狡猾地笑了一下,指指东面,表示爱珠早已在等候了。
上得楼去,静悄悄地只有爱珠一个人在,相见凝眸,然后看了看自鸣钟笑道:“一点不差,是正午!”接着又问:“刚起身?”
“是的,起身就来。”洪钧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刚起身?”
“你看!”她携着他的手,领他到穿衣镜前,指着说道:“眼泡还肿着。昨夜没有睡好?”
“是啊!一闭上眼就看见你的影子。”
镜中的爱珠不断眨眼,是有些困惑,有些不信的样子。而终于敛眉垂眼,入于深思。等再抬眼时,脸上是不安的神情。
“近在咫尺,随时可以见面。你怎么想不开?”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缘故?”洪钧答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神魂颠倒过。”
爱珠不答,只低头为他去解钮扣,卸了他的马褂,径往里面走去。洪钧跟在后面,进门就发现,桌上已铺了两幅笺纸,磨了一大海碗的墨在那里,仿佛爱珠正待挥毫似地。
“你能写大字?”他问。
“我哪里会!”爱珠将马褂挂在衣架上;拔一枝斗笔,双手捧上,“奉烦大笔。”
这下洪钧有些踌躇了。他倒是写得一笔“黑大光圆”的“馆阁体”,虽是秀才,而在殿试的“大卷子”上,已颇下了些功夫。可是写对联的擘窠大字,却很少尝试。
“不必客气,请,”爱珠走到桌子另一头:“我替你牵纸。”
逼到这地步,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执笔在手,先相度纸幅,但见已用眉笔做好记号,每一联五个小圈。洪钧顿时意会,爱珠是希望他将那“楼观沧海日,月是故乡明”的集句,写成对联,好配她先人的那幅“一笔虎”。
这倒也是很有趣的“雅人深致”!洪钧这样想着,意兴勃勃,也不知哪里来的信心,觉得一定可以写得出色。这一念之转,顿觉气定神闲,凝视的是白纸,看到的却是那十个字的章法与气势。
于是个笔儒染,墨渖犹未滴落,毫端已经在纸。爱珠也配合得严丝台缝,等他写完“楼、观”二字,刚刚将笔提起,便轻轻拿纸往怀中一带,移上尺许;给洪钧的空白地位,十分合适,写来便更觉得心应手了。
他俩合作的一副集句楹联,洪钧一气呵成;放下斗笔,背手端详,相当称心。爱珠更是眉目轩扬,倒像是自己做了一件异常得意的事;手扶着洪钧的肩,指点笔画,赞不绝口。
“该落款了。”洪钧换了支笔,蘸饱了墨,俯下身去;眼看要下笔了,忽又仰起身子来,拿笔杆搔搔头皮。
“怎么?”爱珠问道:“有什么不妥?”
“爱珠,”洪钧反问:“我说一句话,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
“你说!”爱珠毫不迟疑地答说:“一定是句好话,我不生气。”
“你样样出色,只有芳名,嫌俗气了些。”
“果不其然,是句好话!我自己也嫌我的名字不好。莫非身为女人,就只爱珠宝不爱才?”她略一沉吟,忽然长眉一掀,仿佛想到了一个很好的主意似地,“三爷,索性请你替我改一个名字。”
“这倒是我当仁不让的事。我得用心想一想,替你起个好名字,才配得你的人。”
说着,洪钧坐向东窗之下,望着浩瀚海波,悄然思索。爱珠见此光景,不愿去打搅他,只将为他所沏而已微凉的一盏六安茶,倾去一半,对上滚水,捧放在他身旁的紫檀条几上。然后,静静地挨着坐下。
“我在想,”洪钧握着她的手说,“爱珠这个名字,虽嫌俗气,到底叫了好些年了,骤然一改,彼此都觉得不便,似乎也不大合适。所以,宜乎起个音同字异的新名。你以为如何?”
“说得是!能这样子,起码我娘就不会反对。”
“那么,你爱怎样的字面?浓丽的呢?还是素雅一点?”
“不管浓丽素雅,只要大方就好。”
于是洪钧拉过她的手来,在那染了胭脂痕迹,红白相映,鲜艳的手心中,一点一画地写了两个字。爱珠看得出来:一个是“蔼”,一个是“如”。
“怎么样?”
“可有什么出典么?”
“草木繁盛,香气馥郁,云彩舒卷,都可以用‘蔼蔼’来形容。不过,‘蔼如’另有解释,韩愈的文章中有句话:”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多谢,多谢!不敢当!“蔼如笑逐颜开,长长的睫毛乱闪乱眨,有着受宠若惊的神情,”给我这么一个好名字。“
这反应使得洪钧微感诧异。细想一想,方始了然她另有意会——他的本意是因为她有“架子大”的名声,不是好事,所以借这个名字,作为规劝;而她却以为他视之为“仁义之人”,因而才有“不敢当”的谦词。
这自是个误会,但误会得妙!洪钧便微笑着不作声,站起身来,在那副对联上题款,上写“蔼如女史雅属”;下款署的是“陶士洪钧”。
“这是三爷的别号?”
“是我的字。”洪钧答说,“我的号叫文卿。”
“原来就是洪文卿!”蔼如有着意外的喜色,“我听人谈过。”
“喔,”洪钧也有同样的欣喜,“谁谈过我?”
“福山的王二爷王懿荣。三爷可认识他?”
洪钧不识其人,但知其名。福山王氏是巨族,王懿荣的姐夫,就是上年癸亥科的探花,以渊博出名的张之洞。王懿荣跟着姐夫读书,涉猎很广,训诂、金石、考订,都已有相当成就,是个少年名士。
“我还不认识他,倒很想见一见。”洪钧问道,“他怎么说我?”
“有一天王二爷跟朋友在这里喝酒,品评当今文士。王二爷说,听说有个洪文卿,喜欢舆地之学,又在元史上用功,元史是很冷的学问,居然有人肯下功夫,可见其人不俗。”
听得这话,洪钧顿生知遇之感。为了他攻研元史与西北舆地,颇为在苏州的一班年轻朋友所笑,那班朋友除了八股“闱墨”以外,不知道天地间还有学问。洪钧每听他们自以为是地高谈阔论,笑他迂阔不识时务,唯有报以苦笑。这积了好些年的委屈苦闷,如今总算遇见一个“识货”而肯说公道话的人了!想想真是悲喜交集,不知不觉地眼角润湿了。
“怎的?”蔼如大惊,“三爷为什么伤心?莫非我说错话了?”
“哪里?”洪钧拭一拭眼角,笑道:“我是高兴的眼泪。有句诗,叫做‘也应有泪流知己’,就是这个意思。”
蔼如不会了解他心内的感触,也就不明白“知己”指的是谁。只觉得他多情而忠厚,越发得意于自己的赏识非虚了。
“小姐,”小王妈在门外问:“饭开在哪里?”
“什么时候了?”
“自鸣钟上一点半。”
“啊!”蔼如倏然起身,“谈得忘了时候了,你饿了吧?”
“你不说我不饿。奇怪,刚才怎么不觉得饿,”洪钧摩着肚子说:“莫非真的秀色可餐?”
蔼如笑一笑,不理他;掀帘出屋,亲自安排桌椅杯筷,等一切齐备,方始命小翠到里面来请。
入席一看,洪钧的乡思油然而生,因为四盘四碗,居然都是苏州风味。尤其是那一碗两寸见方红艳如火的酱汁肉,让洪钧想起每次枵腹经过“陆稿荐”时的感受,不由得暗暗咽了一口唾沫。
“怎么样?”蔼如微笑问道:“可合你的胃口?”
“这还用说?”洪钧搓一搓手坐下来,“我平日中午不喝酒,今天非破例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