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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行人稀少,即有亲昵的神态,不致惹人注目,所以洪钧用手扶着蔼如的右臂,不断提醒她当心路上的坎坷。他的右手从大襟插入口袋,有汗的手心中,紧紧捏着那张银票,不断地提醒自己当心,别失落了!失落这张银票,除了跳海,只怕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一路上,两个人都在想心事。一直快到望海阁,蔼如方始开口,“三爷,”她悄悄叮嘱,“如果小王妈问起,你这趟到烟台来干什么?你就说:潘道台有公事托你,别的什么话都不用说。语言态度上留神点,不要露马脚。”
“我知道。”
洪钧心里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我也很要面子,就你不关照,我也会留神。不过,另有句话,他觉得还是说出来的好。
“蔼如,你呢?”他问,“小王妈倘或问到,你一个人晚上出门为什么?跟我又是怎么遇见的?你怎么说?”
蔼如默然不答。这当然是因为想不出什么说得过去的托词,可以瞒得住小王妈。而洪钧由她的沉默中,亦可以明白:她跟他之间的秘密,也就是他此番受她的援手,至少会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小王妈。
这看来像是矛盾,既不许他露马脚,她自己却又会在小王妈面前透露真相。然而仔细想想,也是人情之常,她不过极力想保住他的虚面子,或者怕他在小王妈面前不好意思而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洪钧直上青云,得力于一位风尘知己的倾力相助,这一事实一定瞒不过天下人,亦不足为耻。如果知恩而报,真个挣一副诰封,双手相赠,如陈銮之报李小红,岂非又是一段人所艳传的佳话?
※ ※ ※这一夜谈得很好,上床之前,洪钧笑道:“今天我们同床,可不能共枕。”
这话惹得蔼如很不高兴,而且绝无仅有地现诸词色,“谁要跟你共枕!”她冷冷地答说,同时拾起一只绣花枕头,抛向脚后。
“对不起,我不会说话。”洪钧急忙赔笑说道:“我应该这么说,你就明白了:明天我要去烧香,今天应该斋戒。”
“斋戒烧香?”蔼如的脸色缓和了,一面叠被,一面问道:“你要到哪里去烧香?”
“你看到哪里去烧?”
听得这话,蔼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啦?你说话颠三倒四的!是你烧香,怎么问我?”她说。
“自然要问你。我们一块儿去烧香。”
这一下,蔼如的笑容收敛了,眨着眼想了一会儿才问:“这是何意思?你先说给我听听看!”
“我们盟个誓。对了,”洪钧突然想到了,“应该到关帝庙。”
蔼如心头一震!与兴奋一样多的不安,挤得她心里一阵一阵发紧。缘何盟誓,她可以猜想得到,无非誓不相负。但已有借用唐诗“天涯海角同荣谢”的诺言,何必又多此一举?这样看来,另有誓约,自然是天长地久的终身之盟。
但是,她不能无疑——如果是婚姻之约,他对她如何处置?她在想: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志向,宁愿一辈子不嫁,决不愿屈居偏房。然而洪太太健在,他难道停妻再娶?或者另有其他的两全之道?这一点如果没有弄清楚,就决无什么誓约可盟。
为难的是,这层意思不知怎样表达?面对着灼灼双目逼视,急待答复的洪钧,她不免有窘迫之感,因而便找一句话搪塞:“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何必闹那些虚文?”
“这话当然不错。不过,没有这番虚文,我好像心里不大踏实。”
“莫非,”蔼如终于把她的感想说了出来,“莫非你还不相信我?”
“话不是这么说——”
“该怎么说?”蔼如发觉自己刚才那句话不妥。如果洪钧觉得她已表示心甘情愿做小星,那可是莫大的误会,所以硬抢过他的话来,以便解释:“我说过,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你能知道我的心,说什么都行;你不知道我的心,说什么也不行!”
这两句话爽脆非凡,洪钧倒楞住了;定一定神,想明白了她的意思,才点点头说:“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心?你宁肯吃亏,不肯委屈。你这样子待我,而我竟忍心委屈你,何可为人?”
听得这话,蔼如放了一半心,趁机问道:“那么,你是怎么样的不委屈我呢?”
“这说来话长了!我在我家老太大面前下的是水磨功夫,如今总算商量出一个结果。”洪钧停了一下问道:“你懂不懂什么叫兼桃?”
“怎么不懂?人丁单薄的人家,两房合一子,三房合一子,这个人兼桃叔伯,生下儿子就得承继叔伯之后,是不是这样?”
“是的。”洪钧又问,“生于承继叔伯之后,要多子才行;如果只有一个儿子怎么样?”
那还不容易,照一般的习惯,另纳宜男之妾就是。不过蔼如明明知道而不愿这么说,答他一句:“我不知道。”
“那,等我告诉你。”洪钧显得很起劲地,“可以为兼桃的那一房,另娶一房妻室。我们弟兄只有我一个人有儿子,我大伯又无后,所以我家老太太决定让我兼桃,为我大伯娶一房儿媳妇,花轿鼓吹,抬到洪家。你道如何?”
说着,洪钧用食指在鼻下一揩,作出得意洋洋的神态,是学的昆腔中小生的“身段”。
蔼如却无心欣赏他的这份潇洒。或者说,他的那种近乎得意忘形的神情,在她根本就是视而不见。因为,他的话说到一半,她便已完全了解。但随之而生的是一大疑问,既有此安排,何以早不透露。
照蔼如想,洪家人了单薄,是早就存在的事实;是故要作这样的安排,亦应该早就可成。而洪钧直到此时方始出口,是不是意有所待,倘或此行失望,便作罢论?果尔如此,等于自己花钱买来一个正室的身份,那也太无味了!
她不愿意这样想,这样想法是将洪钧贬得分文不值了。可是事实俱在,竟无以自解。而且那种难以言宣的抑郁,亦竟无法自制,差不多都摆在了脸上。
这使得洪钧惊诧莫名,同时也非常失望,并有些气愤。以他的意料,吐露了这几句真言,她必然会既惊且喜,谁知竟是这样快快不乐的表情,莫非她还嫌他多着一个元配。
于是,他的脸色也阴沉了;颓然倒向椅子,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低着头生闷气的样子。
反而是他这副形态,倒让蔼如生出信心和勇气,心想:他一定有解释,不妨问一问他。
“三爷,”她平静地问:“你是什么时候打定的主意?”
“你指的什么?”
“不就是兼桃那回事吗?”
“我早就这样想了。不过事情没有把握。”洪钧答说:“先要我家老太太点头,这就花了我年把的功夫,才说动了老人家。可是这又不是我一家的事,要族众至亲肯承认,我家老太太为此也很费了一番心血。一直到最近,才疏通成功。”
“喔,原来是这样!”蔼如的心境豁然开朗,歉疚地说:“你一到就告诉我,那— ”她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我怎么能一到就告诉你?自己前途茫茫,不知是何了局,凭什么向你求婚?”
“求婚!”蔼如默默地、重复地念着这两个字,有如咀嚼甘蔗,越咬越甜,以致于忘掉说话。
“话都说清楚了。”洪钧问道:“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
虽然满心喜悦,千肯万肯,到底也还不好意思亲口许婚。蔼如略有些忸怩地答说:“老太太为我费那么一番心血,我不能不识抬举。不过,你总也得跟我娘说一声。”
“那当然。虽无媒的之言,应有父母之命。我先要看你的意思,再跟你母亲去说。”
“我,我不是说过了吗?”
※ ※ ※第二天日中时分,两乘轿子由望海阁抬到关帝庙。等阿翠将蔼如扶出轿时,路人纷纷驻足,因为堂客到关帝庙来烧香,是件稀罕的事。
见此光景,蔼如大为踌躇。她倒不怕路人指指点点,怕的是为洪钧招致飞短流长的传言。且不说洪钧在烟台亦是知名人物,任何一男一女在关帝庙拈香盟誓,亦会被人当作新闻传说。看起来,此事断不可行。
念头转到这里,瞥见洪钧亦将下轿,便急急叮嘱阿翠:“你跟三爷去说:不必在这里烧香了!原轿回去。”
语气紧迫,阿翠连应声都顾不得,掉头奔向后面一乘轿子,匆创传话。洪钧亦已发觉路人注目,省会得蔼如的用意,自然照办。
原来说停当的,关帝庙烧罢香,回程便到李婆婆那里。此刻自是照原定的行程,双双来报喜讯。这一次是洪钧先到,轿子等在门口;待蔼如下轿,迎上去问道:“是不是你先跟老太太说了,我再进去?”
这是洪钧第一次称李婆婆为“老太太”。这三个字入耳,蔼如有异样的感觉,当然也觉得安慰与得意。想到母亲听洪钧改口,以尊称相呼时,不知会如何高兴,不由得便展开了极甜的微笑。
“怎么样?”洪钧在催问了,“我看是你先说的好。”
“嗯,嗯!”蔼如连连点头,“那你就在堂屋中坐一会。”
于是蔼如满面春风地揭开李婆婆卧室的门帘,只见她母亲安闲地坐在一张铺了棉垫子的藤圈椅上,望着蔼如问道:“听说洪三爷又来了。是不是进京,路过这里?”
“不是!是特为来看娘的。”
“待为来看我?”李婆婆睁大了眼,困惑地问。
“娘!”蔼如的脚步与笑容同样地轻盈。她穿的是一件玄色软缎绣绿叶红花的灰鼠皮袄,仿佛彩蝶似地飞到她母亲身边,蹲下来扶着圈椅的靠手,用一双亮得出奇的眼睛,仰望着李婆婆却是久久无语。
“怎么回事?”李婆婆有些看出来了,“看你高兴得这个样子。”
“娘!”蔼如柔声说道:“他答应我了!”
这一下,李婆婆的眼睛也发亮了,“他怎么说?”她的语声很刍“是— ”蔼如想了一会,才能长话短说,“他早就有了打算。兼桃可以娶两房,不过,要他家老太太点头。她家老太太又顾忌族众至亲说闲话。到最近,才算都弄妥当。”
“噢— ”李婆婆长长地舒了口气,两眼乱眨着,终于还是挡不住眼泪。
“娘怎么伤心了呢?”
“不是伤心!我是高兴得过了头。”李婆婆破涕为笑,抚摸着女儿的头说:“终于熬出头了!真不容易。但愿,但愿菩萨保佑,让你走一步帮夫运。”
蔼如笑着回面,顺势起身;依然是踩着轻盈的步子,出了李婆婆的卧室。门外在悄悄偷听的阿翠,迎上来笑道:“小姐,以后管三爷叫什么?是叫姑爷不是?”
“别多嘴!”蔼如故意呵斥着问:“三爷呢?”
“那不是!”
顺着阿翠的手指看去,洪钧已经踱着四方步子,很矜持地走了过来,与蔼如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点一点头。机警的阿翠立即高高掀起门帘,里外无阻,只见李婆婆正颤巍巍站了起来,似乎亦是在迎洪钧。
“姑爷!”阿翠俏皮地,叫得很响亮,“请!”
洪钧警觉到,这是不容有丝毫踌躇的时刻;加快脚步,堆满笑容,进门便喊:“婆婆!”
这是改了称呼,跟着晚辈这么叫,等于自居于家属之列。李婆婆倒很大方,从从容容地答一句:“不敢当!三爷请坐。”
于是互道寒温,平添一番周旋的形迹。等阿翠倒了茶来,只听蔼如在门外喊道:“阿翠,你回去一趟,告诉小王妈,在这里开饭。”
阿翠答应着出门,顺手将门帘放下。洪钧知道蔼如在门外等待动静,便咳嗽一声,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