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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自鸣钟打了三下,洪钧如梦初醒似地说:“了不得了!一顿酒喝了两个钟头,谈得忘了时候了!”
于是洪钧干了杯中余沥,用滚烫的鲜鱼汤泡了半碗饭,匆匆吃完。起身摩腹,觉得非常舒服。
“茶沏在里面了!请宽坐。”
两人仍旧回到东屋盘桓。洪钧望着浩瀚大海,忽然想起龚定庵的两句诗,随即念道:“‘为恐檀郎英气尽,故教梳洗对黄河’!”
蔼如也喜欢龚定庵的诗,当然要想一想他念这两句诗的用意。方在沉吟之际,洪钧却又开口了。
“蔼如,你这望海阁实在是好地方!眼界一宽,心胸亦广;可不知道是哪位前生修来的‘檀郎’,能够在这里日夕妆台‘伺眼波’?”
“没出息!”蔼如撇着嘴说:“成天守在女人镜子旁边,能守得出什么来?”
洪钧笑笑不响,然后站起身来,“今天是我到烟台以来,不,从离乡背井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他说,“留着有余不尽之乐吧!我走了。”
听这一说,蔼如顿有凄惶之色;不过一闪即灭,执着洪钧的手,欲语不语,仿佛有很为难的话,不便出口。
洪钧问她,她不肯说,只亲自将他送出门外。洪钧回头望了望,高楼灯火,窗纱人影,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滴落凡尘的感觉。
走不多远,忽然听见有娇细声音在喊:“洪三爷,洪三爷!”
洪钧先当是听错了,站住脚细听,并没有错,而且听出是阿翠的声音。
“洪三爷,”阿翠气喘吁吁地说:“明天中午你要来。”
这当然是蔼如特意打发她来关照的,洪钧满口答应:“好,好!”
“来吃中饭。”阿翠又说:“婆婆明天一早回来。”
这两件事连在一起,洪钧不知道有何意义?一时也无暇多问,只答一句:“我午前一定到。”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二不知是阿翠撒谎,还是另有缘故,李婆婆不曾从成山回来。
“阿翠弄错了,要明天才得到家。”蔼如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约你这时候来?”
“无非因为白天清闲,可以多谈谈。”
“不错。不过还有一个原因,正就是因为我娘还不曾回来,我们可以谈得深些。”蔼如同道:“前两天那位谭老爷说得神乎其神,金陵一定可以克复。三爷,那时你作何打算?”
洪钧想说:“青春作伴好还乡”。话到口边,突然觉得,她说。“谈得深些”,是极正经、极郑重的态度,如果答以戏谑之词,不但惹她不快,也显得自己太轻率,辜负了她的一片心。
这样转着念头,脸上不自觉地收敛了笑容,细想一想答道:“十年窗下,无非期望闱中能够扬眉吐气。不过看样子,总要在三年之后了!”
“怎么呢?今年不是大比之年吗?”
“是的。子、午、卯、酉,乡试的年份。”
“那就是了!”蔼如抢着说道:“乡试是秋闱,如今才四月里。”
“小姐,你倒会打如意算盘!”洪钧失笑了,“金陵还在‘长毛’手里,谁知道哪天克复?就算克复了,抚缉流亡,料理善后,亦不是三五个月所能就绪的。哪里就能开科取士了?”
“如今也不过金陵、常州两三个地方没有克复,不可以在你们苏州乡试吗?”
“谈何容易?南闱上万的举子,不说苏州没有试院,就是客栈,也容不下那么多人啊!”
“这话倒也是!”蔼如沉吟着,是想得很深的样子。
“你为什么问起这些?”
“当然是期望你扬眉吐气!那还用问吗?”
“承情之至!”洪钧抱拳说道:“感何可言?”
“我也不要你见情。我只是— ”她没有再说下去,望着窗外的茫茫大海,若有所思。
她想,他也在想。只恨自己不是大员的子弟,否则便可以参加顺天乡试;又恨自己家贫,不然在京里花上一笔银子,捐个监生,亦就取得在北闱应试的资格。
“三爷,”蔼如打断他的思路,“假如说,今年秋天能让你去考,你有几分中举的把握?”
“这就很难说了。笔下当然是要紧的,不然就不用读书了。不过运气也很有关系。俗语说:”文章不要中天下,只要中试官‘,哪怕你文名满天下,遇见二百五的’房官‘,根本就不’荐‘,哪里去中去?“
“你的运气一定不会坏,我是说你的笔下。”
“那,”洪钧不敢说满话,“总有五六分把握。”
“这样说起来,还得要用功。”
“是啊!‘业精于勤荒于嬉’。不过用功第一要心静,静不下心来,徒劳无功。”
“三爷,”蔼如很注意地问:“你有什么事静不下心来?”
这该怎么说呢?莫非说家累太重?洪钧只好报以苦笑了。
蔼如见此光景,想起他所谈过的家世,约略也能猜到他的难言之隐是什么?凝神想了一会儿,心中有了计较;但此时不便明言,只说:“我们吃饭吧。”
吃完午饭,还不到一点半钟。过了立夏的天气,白昼一日长似一日。洪钧打算回去睡个午觉再来,却又有些不忍说要走的话。蔼如的眼睛很厉害,一眼就从他脸上看到心里,自然要问。
“可是衙门里有公事?”
“公事倒没有。”洪钧老实答说:“我有打中觉的习惯,昨天睡得又晚,真有点困了。”
“那又何必回去?难道这里就不能打中觉?”
说着,她端起洪钧的茶起身往里走;他便跟在后面,一直跟进她的卧房,站定了脚,先四面看一看。
蔼如的卧房并不华丽,与一般娟家红姑娘的香巢,迎然有别。最显眼的是一架书,其次是床前的帐檐,一幅白绫,万点墨梅,寻常闺阁都无此雅致。再细看时,越发惊讶,这幅墨梅署款“雪琴”,竟是湘军水师主将,现任兵部侍郎彭玉麟的手笔。
“蔼如,”洪钧有些激动了,“稗官野史中的故事,居然也让我真的经历了。”
“什么‘稗官野史中的故事’?”蔼如转脸相问。
双目灼灼,有咄咄逼人之感;洪钧赔笑答道:“我是随口一句话,你别动气。”
“动气?”蔼如也警觉到,换了一副柔和眼光,“我也知道,你指的是哪些故事。那是你恭维我,怎谈得到动气?”
“喝点茶就歇午觉吧!”
蔼如的声音非常温柔。仅闻其声,决不能想象她佩剑驰马的姿态;只有看到脸上,长眉入鬓,一双凤眼的眼角,往上斜挑,就像戏台上扮演黄鹤楼的周瑜,辕门射戟的吕布,粉妆玉琢之中,自然流露出勃勃的英气。
然而她的行动却又十足显示她是温柔贤惠的好妇人,为洪钧拿拖鞋、卸长袍,扯开一床极淡极淡的绿色,在南唐名为“天水碧”的湖绉薄被,然后拉起窗帘,隔绝了四月里的艳阳,带来了一片恬适的柔光。
洪钧突然之间觉得全身的每一个骨节都松弛了,双手一伸,扑在方桌上,喝了酒发烫的脸,熨贴着冰凉的云石桌面,有种无可言喻的舒服。
“怎么啦?”蔼如伸手摸着他的额头,诧异地问:“没有喝多少酒,怎么就醉了?”
“不曾醉,不曾睡;可是就像在梦境中一样。”
蔼如从鼻孔中发出“嗤”的一声,是忍俊不禁的笑。洪钧便拉住她的手,压在右颊下面,鼻子正好埋在她掌心中。
“你手心擦了什么?好香!”
蔼如又笑了,“真是奇谈!”她说:“手心里还能擦什么?”
“你自己闻!”话虽如此,他却舍不得放开,依然将她的手掌压着。
“不用闻。”蔼如答说,“扑胭脂,匀水粉,都是用手心,少不得沾点香味。莫非你就没有见过你太太梳妆?”
“没有!她很少很少亲近这些东西。”
“看来是贤德夫人。”
“又不是当皇后,为向天下示母仪,要贤德干什么?”
“没良心!”蔼如轻轻地拍手,另一只手扶着他的头,“上床去吧!别忘了你今天做主人。”
这一声提示很有效,洪钧很驯顺地起身,让她牵着送上床。心里想跟蔼如说两句话,可是她的动作很俐落,替他盖上了被,随手放下帐子,银钩晃荡,铿然作响。洪钧只得收摄绮思,去寻梦乡。
一觉醒来,遽然间不知身在何处。先听涛声,后辨枕上留下的香味,等想到自己已从枕上衾底间接领略到蔼如的香泽时,不觉心旌摇摇,自己都能觉察出气喘的声音了。
“蔼如,蔼如!”他轻声喊着,侧脸外望。
朦胧中见窗前有个影子,随即听得阿翠的声音:“小姐,小姐!洪三爷醒了。”
当阿翠来挂起帐门时,蔼如已经进屋,阿翠很知趣地悄悄退了出去。于是蔼如坐在床沿上问道:“睡得可舒服?”
“那还用说?”洪钧问道:“什么时候了?”
“刚打过四点。”
“啊,迟了!”洪钧突然想起,“我有个要紧约会,赶紧得走。”
蔼如没有留他,只说:“万大爷请客那天,你早点来!”
※ ※ ※万士弘作东以后,洪钧回请。客人除了万士弘、张仲襄之外,还有一王一李,都是烟台的富商。宾主相见,略一寒暄,万士弘就说:“时候还早,得找些消遣。”
张仲襄马上接口:“不如打八圈。”
“我打得慢。”姓王的说,“八圈下来,恐怕耽误大家入席。”
“打到哪里算哪里。”万士弘不由分说,看着蔼如说道:“劳你驾,叫人摆桌子吧。”
“桌子现成。”蔼如问道:“哪四位入局?”
“主人怎么样?”万士弘问。
“主人只怕抽不出身子坐下来。”张仲襄说。
“那,”万士弘笑了,是一种自觉好笑的神气,“就是我们四个,各霸一方。”
于是等摆好牌桌,四人相将入局;扳好了位子,也不谈输赢大小,噼噼啪啪就打了起来。洪钧生性不好此道,站在万士弘身后看了两把,觉得无聊,一个人在蔼如的画室中闲坐,望着浩邈天际,想得很远。
突然间发觉有只手搭在肩上,回头一看,是蔼如悄悄站在他身后。“你在想什么?想得出了神!”她问,“连我进来都不曾发觉。”
“我在想一篇文章。”洪钧随口敷衍着,将话题扯了开去,“万士弘他们似乎是约好了到这里来打牌的?”
“本来就是这样。”
“既有此雅兴,何不早些来?”
“也不是有此雅兴。”蔼如迟疑了一会说:“回头你就知道了。到外面来坐吧,客人都要来了。”
说罢,蔼如转身而去。洪钧听出她话外有话,要看个究竟,便又走到西间,只见四个人都叫了条子,一面打牌,一面谈笑。张仲襄索性让他的相好代打,自己坐在她身后作壁上观。
“怎么?”洪钧笑着问:“出师不利,找人换换手气?”
“非也!至今为止,我一吃三;悖入悖出,让她去输几个。”
张仲襄的这个相好,貌仅中姿而一双手极美,牌也打得好,撒骰抓牌发张,手法极其熟练。洪钧不由得想起两句唐诗,信口念道:“‘红牙缕马对樗蒲,玉盘纤手撒作卢’,看她们打牌,倒比自己打有趣。”
“正是。我亦云然。可惜,看不到几副了。”
原来已经北风圈,而就在这几副牌中,客人都已到齐,因此,只打了四圈便结束。张仲襄一家赢了一千银圆,但三家所输的总数却不止一千,因为头家就打了四百块。
原来如此!是有意为蔼如打头。洪钧总算明白了,但心里却有异样的滋味。
话虽如此,那份不舒服的感觉,却也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