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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肆食肆,到底是肆无忌惮地吃,还是仅仅是吃饭的铺子呢?
很教人一番玩味。
卫启明接过先生手里的伞,轻轻把住教授的一侧手臂。
天晚夜雨,弄堂里石板地滑,他怕先生摔跤。
老人家斜他一眼,“这样体贴仔细,怨不得有人追在你后头哭着喊着要嫁给你。”
“看在许多异性眼里,不过是粘腻温暾罢了。”卫启明笑一笑,他已经三十多岁,平时泰半时间都倾注在教学与课题研究上,下得班来,倘有闲情,宁可游山玩水,也懒得交女朋友,伺候女王陛下逛街看电影。说起来,他其实是顶没情趣的人呢。
老先生叹息,“现今的女孩子,统共不晓得什么叫绅士风度。”
两师徒走到弄堂深处,一间石库门房的门前。
门口的两扇实心黑漆木门半掩着,自门缝里,透出暖暖的光来,将一丝丝夜雨,晕染得如同漫天金芒。
卫启明左右看了看,没有看见门铃,便好玩地叩响了大门上的黄铜门环。
隔了没多久,有人自里头走来,一手撑伞,一手拉开了大门。看见卫启明两师徒,便侧身礼让,“王伯伯,这位先生,快请进。”
“什么‘这位先生’,这是小卫,叫他启明。”老先生假意不快,顺势替他二人做介绍,“这是此间的老板,小温。”
这是卫启明第一次看见温琅,站在一把柠檬黄色的雨伞下头,白衣黑裤,平底鞋,身后是天井里暖暖的灯光和漫天的雨芒,不像是一间饭铺的老板,倒像是一个等候家人归来的寻常女子。
心间瞬便柔软了下来。
第三章
温琅引着他们进了客堂间,替他收了伞,插放在门口一只雨过天青的花瓶里,看见他的视线落在花瓶上,微赧一笑,“一只西贝货,可是做工精巧,放在这里,惹行家一笑。”
卫启明摇摇头,“我也不太懂,听教授说过一些,三脚猫罢了。”
是个有趣的女子呢。
别人买了假货,恨不能找个行家鉴定成真品,小心翼翼地收藏,当成无价之宝供奉起来。她倒好,大方承认是一尊赝品,然后搁在门口,放雨具掸子。
他忽然很想知道,这样的一个女子经营的食肆,烧出来的菜肴,会是什么味道?
温琅没有叫他失望,在递了两块干爽毛巾给卫启明两师徒后,延二人上了二楼阳台。
阳台装了钢化玻璃的遮雨蓬,细雨沙沙地打在雨蓬上,透过灯光,幻化出迷蒙的色彩,投在花砖地面上,仿佛虚与实两个世界,重叠在一处。
自阳台望出去,是重重叠叠的老房子,在雨夜里,一扇又一扇窗的背后都晕开或暖或冷的光团,远处,是都市绵延的霓虹灯光,连黑沉沉的雨夜天空,都被映成了一片亮橘色。
两相对应,很有些红尘世外的恍惚。
他与老师吃了一盏大麦茶的工夫,小菜已经送上来了。
温琅的平底鞋踩在木质的楼梯上,发出微微的吱嘎声,叫人心生期待。
等温琅走得近来,只见她托着一个不锈钢托盘,上头放着四个碟子,走到桌前,将白瓷碟子一一放在桌上。
“小温,别走别走,给启明介绍介绍你的菜有什么特色。”王老先生在温琅打算走开之前,叫住了温琅。
卫启明看得出来,老板小温同学还是有些害羞的,忙替她打圆场,“师傅你见多识广,你一定知道老板这些菜有什么过人之处。”
“哈,你说对了,我可是老饕了,一吃就知道小温的菜有什么不同。喏喏喏,启明我告诉你,这碟干丝呢,是鸡汁干丝,用的不是一般的高汤块,而是上好老母鸡汤,文火熬成浓汤……”
他便趁老师滔滔不绝时,向温琅悄悄霎眼,示意她快逃。
他看见她眼底一点点融开的笑意,便也觉得高兴。
既叫授业恩师高兴,又能叫一个温润的女子高兴,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等热菜端上桌来,卫启明不是不意外的,四菜一汤,并不是什么稀罕的菜色,不过是普罗大众最常见的一小坛子东坡肉,一盘银芽炒肉丝,香菇菜心,葱油蚕豆和一盅丝瓜海蚌汤。除开东坡肉,菜色都不油腻,极其清淡可口,并不是大饭店里千篇一律的味道,反而弥漫着浓郁的家的感觉。
他与先生吃得极尽兴,到最后,两人各添多一碗饭,拿白瓷调羹舀了紫砂坛子底下浓而不稠,香而不腻的汤卤,拌了饭一起吃下去。
老先生吃完了,还意犹未尽地看了一眼装东坡肉的坛子,叹息一声,“唉……启明,你师母已经半年不肯给我吃肉了……须知,无竹令人俗啊,无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啊①……”
饭后,温琅并不似一般饭店送上水果,而是端了茶水上来,微微一笑,“张阿姨也是担心你的身体,不过适当补充动物优质蛋白,是可以的,偶尔吃一次不要紧。这东坡肉还是阿姨替您点的呢。”
老先生闻言,眉花眼笑起来,会了钞,尽兴而归。
自此,卫启明的心里,落下了温琅的身影,隔三差五,拜会恩师,总要来温琅这里,叨扰片刻。
卫启明笑一笑,转眼已是两年时间,他成了此间的熟客,也——仅止于熟客。
看似温润平和的温琅,明明笑容似水,却将自己的心保护得滴水不漏,泼水难进。
看着端着咖啡走来的温琅,卫启明轻轻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座位,“琅琅,别忙了,你坐一歇歇,我有事想同你说。”
倘使不是一年前,正好遇见温琅有急事,他正好开车过来,载了她一同前去,无意之中听见,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中年人叫她“琅琅”,他对温琅的了解,大抵也便停留在“小温”或者“温蒂”的阶段罢?
自那以后,温琅对他,总是多了一分额外的热情。
可是,卫启明不会错以为这分感激是旁的感情,进而自做多情。
他只是认真于学问,并不是生活在象牙塔中,与世隔绝,不通人情世故。
温琅将用手磨咖啡粉冲调并挤上鲜奶油的咖啡交到卫启明的手里,“什么事,启明?”
他轻啜了一口咖啡,唇上沾了一点点白色奶油,也不在意,只伸出舌尖,轻轻舔去。
温琅好笑,这样的卫启明看上去,有点像偷吃了奶油蛋糕的小孩子,有些些成熟之外的稚气。她轻轻推了干净的餐巾过去。
“琅琅,今天,是我生日。”卫启明思量再三,终于还是说。
“啊——”温琅有些意外,随即说,“生日快乐,启明。”
“不晓得琅琅送什么给我?”卫启明又喝了一口咖啡,嘴唇上沾着一圈奶油,笑眯眯问。
“啊……”温琅措手不及,“对不起,我不知道,所以……”没有准备。
“那么,琅琅许我一个愿望可好?”他悄悄地放出线来,只等小鱼自己上钩。
“什么愿望?”温琅坐正了身体,去年父亲重病,继母急得全没了主意,只晓得拉住父亲的手哭泣,若不是卫启明恰好过来,载她去医院,全程陪伴她为父亲办住院手续交款送进手术去,也许她同继母都会垮下来罢?
自那以后,温琅总觉得无以为报。
现在启明说,许他一个愿望,温琅愿意竭尽全力。
“我的愿望是——请朗朗为我准备一桌十二人份的生日宴,不知道朗朗能不能满足我的心愿?”卫启明温雅微笑。圣人穆罕默德说过: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既然不能引温琅进一步走近自己的世界,那么,就让他把自己的世界,带到温琅的眼前罢,让他把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点点滴滴,悉数呈现给温琅看罢。
温琅听了,升起些少歉意来。
她果然,始终身无一技之长,只会做几款家常小菜罢了。
随后点了点头,“应当的,启明你过生日,我理应该为你置办一桌生日酒宴的。”
想了想,又说,“十二个人的厢房够么?要不要移到天台去?”
卫启明听了心中一喜,天台是温琅的私人世界,除开极好的朋友,决少向客人开放。此刻听伊说要将天台腾出来予他宴客,无疑是将他视做好朋友,而不再仅仅是她家食肆的常客。
“谢谢你,不过不用了。我只请了几个知交好友,并不打算大宴宾朋,琅琅你不用把天台让出来。”卫启明私心里,希望有一天,只得自己同温琅两人时,一起上天台去。
温琅点了点头,抬腕看了看腕上那只已经陪伴她三年之久的精工手表,站起身来,“我要去后厨准备了,启明你自便。”
卫启明也不拦她,与她道别。
第四章
等温琅从后天井的厨房里出来,卫启明已经走了。
他知道厨房是温琅另一处私人世界,不容任何人轻易踏足。
温琅将桌上的咖啡杯收走,只听见楼下天井里有人喊她的名字:
“温蒂!温蒂!”中气十足。
温琅自阳台的木制栏杆探出半个身去,不意外看见皮肤黝黑的英俊男子站在天井里,朝她挥舞手中帽子,一脸灿烂笑容。
“英生,你等等,我这就下来。”
楼下的英生笑出一口白牙,“我看见你给我留了咖啡。”
温琅把用过的茶具送进厨房水斗里,踅回前头,只见英生已经毫不客气地坐在藤椅里,自己倒了咖啡在马克杯里,大口大口地往肚里喝,十分豪放。
“已经冷掉了,我再去给你冲一壶。”温琅打算将小几上的咖啡壶端走。
英生一把按住了她的手,“不用麻烦,你知道我不拘这些的。你陪我坐一会儿就好,我时间不多,一会儿要走。”
温琅也不坚持,坐在了他的对面,扫了一眼茶几,几本杂志已经被收走了。估计是小丁担心她有过激反应,所以悄悄过来一并都拿开了。
“今次能停留多久?”温琅为英生续杯。
“三周。”英生竖起左手三根手指。英生常年在外,浑身皮肤被阳光晒成深橄榄色,只是手心仍是正常的象牙黄带着一点点粉,同手背皮肤形成鲜明反差,乍眼看去,真以为是非洲人。“家里逼我晚上参加相亲大会,已经约了造型师在家里,等着将我浑身上下彻底洗刷消毒,做头发剪指甲保养皮肤美白牙齿,务必要以光鲜亮丽俊美无俦之形象出现在宴会现场,好教一班瞎了眼的名媛以为我是从哪个石油国来的黑金单身汉,不管三七二十一扑将上来,解决我的终身大事。”
温琅听英生一口气说完,先是笑得几乎岔了气,随即便生出一点点的悲哀来。
那样的日子,她也曾经有过。
无所事事,将全副精力都扑在塑造个人形象上头,惟恐出得门去,被小报记者捉着排头,教裴面上无光。
可是,温琅能理解英生父母的心情。
英生已经三十岁,至今仍满世界游走,一时在南极,一时又去了北极,今天在撒哈拉沙漠,明天已可能在阿尔卑斯山,从没有一刻安定下来的时候。也没有哪一个女子能跟得上他的脚步,愿意陪他天南地北上山下海。女人的青春到底有限,谁愿意将有限的青春抛掷到英生无限的探险当中去呢?
英家是豪门大户,据说祖上在清朝,是正黄旗世袭罔替的王公,后来做了商人,一路沿袭至今,背景雄厚。上至中央,下至地方,英家都是极有分量的。
英生的父亲官至前商务部副部长,如今已经退休,在家安养晚年。闲来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