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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不信上帝,但是连日轰炸下,也许是西方那句俗语:“壕洞里没有无神论者。”这时候她突然抬起头来,在心里对楼上说:“你待我太好了。其实停止考试就行了,不用把老师也杀掉。”
次日一早女佣来说唐纳生小姐有请。下楼看见全宿舍的人都聚集在餐室,互祝“快乐的圣诞”。原来今天是圣诞节,还是正日,过得连日子都忘了。
近天花板有只小窗户装著铁栅,射进阳光来,照在餐桌上的墨绿漆布上。唐纳生小姐请吃早饭,炼乳红茶,各色饼干糖果。九莉留下几块饼干握在手心里带了出去。
去上班,途中遇见个同学告诉她香港投降了,她还不敢相信,去防空站看了,一个人也没有。
在医科教书的一个华侨医生出面主持,无家可归的外埠学生都迁入一个男生宿舍,有大锅饭可吃。搬进去第一天,比比还在湾仔没回来,有人来找九莉。
她下楼去,广大的食堂里桌椅都叠在一边,再也没想到是同班生严明升含笑迎了上来,西装穿得十分齐整,像个太平年月的小书记。他一度跟她竞争过,现在停课了,大家各奔前程,所以来道别,表示没什么芥蒂?她还真有点怕人看见,不要以为他是她的男朋友。比比有一次不知道听见人说她什么话,反正是把她归入严明升一类,非常生气。此地与英美的大学一样,流行“绅士丙”(The gentleman C),不兴太用功的。
寒暄后九莉笑道:“你可预备离开这里?”她自己一心想回上海,满以为别人也都打算回家乡,见他脸上有种暧昧的神气,不懂是为什么。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投降后一两天内,赛梨等一行人已经翻过山头到重庆去了。走的人很多。
也有人约比比一块走,说愿意也带九莉去。比比告诉她,她觉得有点侮辱性,分明将她当火腿上的一根草绳。
“重庆轰炸得厉害。你不跟我回上海去吗?你家里在那里,总好些。”她向比比说。
上海人总觉得一样沦陷,上海总好些。
比比是无可无不可。常约她出去的陈没走,弄到一块黄油送她,她分给九莉拌饭吃,大概是波斯菜的吃法。又送了一瓶鸡汁酱油。陈与她同是孩儿面,不过白,身材纤瘦,也够高的。九莉有一次问她,她说他孩子气,“自以为他喜欢我。”
她也许比较喜欢另一个姓邝的,也是侨生,喜欢音乐,有时候也约她出去,烦恼起来一个人出去走路,走一夜。这次与赛梨她们一同走了。约比比一块去的极可能也就是他。后来他跟赛梨在内地结婚了。
九莉也没找个地方坐下,就站著跟严明升闲谈了两句。他也没提起安竹斯阵亡的事,根本没提战时的事。那天去跑马地报名,她似乎一个同班生也没看见。这些远道来读文科的侨生明知维大文科不好,不过是来混文凭的,所以比较不去冒这险做防空员。
“注册处在外面生了火,”明升忽然说。“在烧文件。”
“为什么?”
他咕哝了一声:“销毁文件。日本兵还没开来。”
“哦……嗳。”她抱著胳膊站在玻璃门边,有点茫然,向门外望去,彷佛以为看得见火光。
明升笑道:“下去看看吧?好大的火,许多人都去看。”
九莉笑著说不去,明升又道:“火好大喔,不去看看?我陪你去。”
“你去吧,我不去了。”
“所有的文件都烧了,连学生的记录、成绩、全都烧了。”说罢,笑得像个猫。
九莉这才知道他的来意。此地没有成绩报告单,只像放榜一样,贴在布告板上,玻璃罩著,大家围著挤著看。她也从来不好意思多看,但是一眼看见就像烙印一样,再也不会忘记,随即在人丛中挤了出去。分数烧了,确是像一世功名付之流水。
他还再三要陪她去看。她好容易笑著送走了他,回到楼上去,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发现她的一张水彩画有人用铅笔打了个横杠子,力透纸背,知道是她弟弟,那心悸的一刹那。
比比回来了之后,陆续听见各救护站的消息,只有一站上有个女侨生,团白脸,矮矮的,童化头发,像个日本小女学生,但是已经女扮男装剪短了头发,穿上男式衬衫长袴,拿著把扫帚在扫院子。一个日本兵走上前来,她见机逃进屋去,跑上楼去站在窗口作势要跳,他倒也就算了。竟是《撒克逊英雄略》③里的故事。
不知道是否因为香港是国际观瞻所系,进入半山区的时候已经军纪很好。宿舍大礼堂上常有日本兵在台上叮叮咚咚一只手弹钢琴。有一次有两个到比比九莉的房间来坐在床上,彼此自己谈话,坐了一会就走了。
有一天九莉听见说有个教授住宅里有澡可洗,人当然都进了集中营了,不知道为什么水龙头里有热水。她连忙带了毛巾肥皂赶去,浴室关著门,有人在放洗澡水。她也不敢走远,怕又有人来占了位子,去到半搂梯的小书室看看,一地白茫茫都是乱纸,半山区采樵的贫民来洗劫过了。以前她和比比周末坐在马路边上铁阑干上谈天,两脚悬空宕在树梢头,树上有一球球珍珠兰似的小白花,时而有一阵香气浮上来;底下山坡上白雾中偶然冒出一顶笠帽,帽檐下挂著一圈三寸长的百褶蓝布面幕,是捡柴草的女人——就是她们。
这时她英文教授的房子。她看他的书架,抽出一本毕尔斯莱插画的《莎乐美》,竟把插图全撕了下来,下决心要带回上海去,保存一线西方文明。
久等,浴室闩著门,敲门也不应,也不知道是在洗衣服还是泡得舒服,睡著了。等来等去,她倒需要去浴室了。到别处去,怕浴室有了空档被人抢了去,白等这些时,只得掩上房门蹲下来。空心的纸团与一层层纸页上沙沙的一阵雨声。她想起那次家里被贼偷了,临去拉了泡屎,据说照例都是这样,为了运气好。是不是做了贼的行径?
项八小姐与毕先生来看过她,带了一包腐竹给她。她重托了他们代打听船票的消息。
项八小姐点头道:“我们也要走。”
电话不通,她隔些时就去问一声,老远的走了去。他们现在不住旅馆了,租了房子同居。
主持救济学生的李医生常陪著日本官员视察。这李医生矮矮的,马侨,搬到重前舍监的一套房间里住,没带家眷。手下管事的一批学生都是他的小同乡,内中有个高头大马很肉感的一脸横肉的女生似乎做了压寨夫人。大家每天也是排队领一盘黄豆拌罐头牛肉饭,拿着大匙子分发的两个男生越来越横眉竖目,仿佛是吃他们的。而这也是实情。夜里常听见门口有卡车声,是来搬取黑市卖出来的米粮罐头——从英政府存量里拨出来的。
“婀墜跟李先生要结婚了,”比比说。“就注个册。宿舍里另拨一间房给他们住。”
九莉知道她替婀墜觉得不值得。
况且橡胶园也许没有了,马来亚也陷落了。蕊秋从新加坡来过信——当然没提劳以德——现在也不知道她还在那里不在。
九莉跟比比上银行去,银行是新建的白色大厦,一进门,光线阴暗,磁砖的地上一大堆一大堆的屎,日本兵拉的。黄铜栅栏背后,行员倒全体出动,一个个书桌前都有人坐着,坐得最近的一个混血儿皱着眉,因为空气太难闻。他长袖衬衫袖子上勒着一条宽紧带,把袖口提高,便于工作,还是二十世纪初西方流行的,九莉见了恍如隔世。
她还剩十三块钱存款,全提了出来。比比答应借钱给她买船票,等有船的时候。
“留两块,不然你存折没有了。”比比说。
“还要存折干什么?”
比比没有她的世界末日感。
人行道上一具尸首,规规矩矩躺着,不知道什么人替他把胳膊腿都并好,一身短打与鞋袜都干干净净。如果是中流弹死的,这些天了,还在。
比比忙道:“不要看。”她也就别过头去。
上城一趟,不免又去顺便买布。她新发现了广东土布,最刺目的玫瑰红地子上,绿叶粉红花朵,用密点渲染阴影,这种图案除了日本衣料有时候有三分像,中国别处似乎没有。她疑心是从前原有的,湮灭了。
中环后街,倾斜的石板路越爬越高。战后布摊子特别多,人也特别挤,一疋疋桃红葱绿映着高处的蓝天,像山坡的集市。比比帮她挑拣讲价,摊贩口口声声叫“大姑”。比比不信不掉色,沾了点唾沫抹在布上一阵猛揉。九莉像给针戳了一下,摊贩倒没作声。
人丛中忽然看见剑妮与魏先生,大家招呼。魏先生没开口,靠后站着。剑妮大着肚子,天暖没穿大衣,把一件二蓝布旗袍撑得老远,看上去肚子既大又长,像昆虫的腹部。九莉竭力把眼睛盯在她脸上,不往下看,但是她那鲜艳的蓝旗袍实在面积太大了,尽管不看它,那蓝色也浸润到眼底,直往上泛、也许是它分散了注意力,说话有点心不在焉。
“我以为你们一定走了。”九莉说。
见剑妮笑了,脸上掠过一丝诡秘的阴影,她还不懂为什么,就没想到现在“走”是去重庆的代名词,在稠人广众中有危险性的话。而且他们要走当然是去重庆。他在家乡又有太太,他们不会同去。就是要去,火车船票也买不到,不会已经走了。
“走是当然也想走,”剑妮终于拖长了声音说。“可是也麻烦,他们老太爷老太太年纪大了,得要保重些……”随即改用英文问比比她们现在的住处的情况,谈了两句就作别。
他们一走,比比就鼓起腮帮子像含着一口水似的,忍笑与九莉四目相视,二人都一语不发。
〖③Ivanhoe,台湾名为《劫后英雄传》,是美国作家沃尔特·史考特(Sir Walter Scott)著名的历史冒险小说,曾改编拍成电影。〗
三
自从日本人进了租界,楚娣洋行里留职停薪,过得很省。九莉回上海那天她备下一桌饭菜,次日就有点不好意思的解释:“我现在就吃葱油饼,省事。”
“我喜欢吃葱油饼。”九莉说。
一天三顿倒也吃不厌,觉得像逃学。九莉从小听蕊秋午餐训话讲营养学,一天不吃蔬果鱼肉就有犯罪感。
有个老秦妈每天来洗衣服打扫,此外就是站在煤气灶前煎煎葱花薄饼,一张又一张。她是小脚,常抱怨八层楼上不沾地气,所以腿肿。
蕊秋走的时候,公寓分组给两个德国人,因为独身汉比较好打发,女人是非多。楚娣只留下一间房,九莉来了出一半膳宿费,楚娣托亲戚介绍她给两个中学女生补课。她知道她三姑才享受了两天幽独的生活,她倒又投奔了来,十分抱歉。
楚娣在窗前捉到一只鸽子,叫她来帮著握住牠,自己去找了根绳子来,把牠一只脚拴在窗台上。鸽子相当肥大,深紫闪绿的肩脖一伸一缩扭来扭去,力气不打一处来,叫人使不上劲,捉在手里非常兴奋紧张。两人都笑。
“这要等老秦妈明天来了再杀。”楚娣说。
九莉不时去看看牠。鸽子在窗外团团转,倒也还安静。
“从前我们小时候养好些鸽子,奶奶说养鸽子眼睛好。”楚娣说。
想必因为看牠们飞,习惯望远处,不会近视眼,但是他们兄妹也还是近视。
谁知道这只鸽子一夜忧煎,像伍子胥过韶关,虽然没有变成白鸽,一夜工夫瘦掉一半。次日见了以为换了只鸟。老秦妈拿到后廊上杀了,文火燉汤,九莉吃著心下惨然,楚娣也不作声。不搁茴香之类的香料,有点腥气,但是就这一次的事,也不犯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