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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商税不及一千二百枚银圆的草市,都允许人户‘竞投扑买’。府县的税课局大多人手不够,为省事起见,地方上也多是由着境内人户竞投扑买,行‘包税’之法,每年包交‘市税钱’的情形要常见一些,府县直接派出官吏治事的草市都还不到一半之数。毕竟每年征商税都不到一千二百枚银圆,这样的草市如果还远离治所,府县堂官再直接派官吏治事课税,就有点得不偿失了,甚至有扰民之嫌,地方大户反弹强烈的话,府县堂官的官位都会坐不稳。
吾观此处,大约便是行‘包税’之法的草市了,看起来也很热闹啊。”
草市与官市比当然有许多的不同,不过比较大的草市已经变成无‘市镇’之名而有‘市镇’之实的乡野‘市镇’了,草市内亦划有若干坊。如果是县以上治所,一些比较大的草市,实际上就是治所辖地的一部分。‘官市’里通常派驻有官吏治事征税,而黎庶百姓自发会聚而成且可以征税课的较大草市,官方也或派文吏,或遣武官,掌管其课税及烟火盗贼等事。少数由官方派员治事的大草市,甚至于坊巷棋布,内设官廨、镇学,俨然大城。至于地方上由课税局征课的种种草市,其烟火盗贼之事例由当地大户和草市商户公议公推,编成‘火甲’或者外雇‘标行’看护。雷瑾一行人所看到的这一处渡口草市,约莫就是地方大户‘包税’的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生意还是相当兴旺的。
小孩子都是好奇的,他们先是围着一处卖农具的地摊看个不停,然后指着‘耧车’问那是什么,雷瑾以前‘兽域修行’时走南闯北,倒是见过这玩意,便笑着说这就是农书上记载的‘耧犁’,也叫‘耧车’,播种用的,一人一牛,一天可播种一顷地。
而后又见路边摆置着条桌一张,上有厚木板数块,板上分凿数道半圆形凹槽,俱依西北银圆、银角、铜圆大小,每一槽可装铸币百枚,小孩子又是围着看稀奇。
雷瑾看了,告诉子女们,这是“钱摊”,是用来兑换银钱的,各处城镇都随处可见,一些盐店、粮栈、杂货商铺亦兼营此业。
“银匠铺、银炉,以前就是代人熔解银子、鉴定成色,或以碎银改铸银锭,或以大易小,以劣换优等,所以又称煎销业。现在我西北一律通行官铸银钱,不准私铸,银匠铺、银炉什么的一般都只能做银钱兑换了。比如每年腊月及新春,各家各户都要兑换大量银圆、铜圆,押岁钱,迎神赛会,赶集等等,都是要用的。平时,红白事和家计零用等等也要用钱。商贩以此贩运倒卖,赚取佣金、差价,可牟取厚利。
银钱兑换,商贩初始不过以铜钱数吊为本,用绳串成‘钱串’搭在肩上,走街串巷,四处兜揽,藉以谋生,多是与郊野农户兑换牟利,次则及于市镇商民。若之后赚了点钱,资财宽裕一点,钱串贩子多会改在路边摆设‘钱摊’,偌,就象这个‘钱摊’一样。还有钱挑子、钱桌、钱铺、钱肆、钱店,都与之类似。商贩若赚了钱,就会逐渐增加本钱,除银钱兑换之外,还会扩张营业,比如存钱、放贷、汇兑等,一些经营有方的钱桌、钱摊、钱挑子就是如此这般,慢慢的开起了‘钱庄’,甚至办起‘银号’、‘银行’。
我西北人烟繁盛之地,还有‘银市’、‘钱市’,都是专门兑换银钱的地方,店铺多则上百,少则几十,本小设摊,本大开店;有专营兑换的,也有兼办的。许多县城的四厢、街道、场镇,都有银钱兑换店。尔等以后多出来见识见识,就都晓得了。”
钱摊主在旁边却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客官对行当里的门道很熟啊,莫不是这位爷也是靠银钱兑换发家的?看着不象啊,奇怪。
雷瑾倒是领着子女们在草市里转了一大圈。这种乡野草市,细巧好玩意实在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关键是你能不能发现那些好玩意儿。总有些天然意趣的东西,蒙尘掩灰的好东西,或是手工匠人灵光闪现偶然做出来的东西,甚至就是农家小孩儿自己做着玩的小东西,藏在不起眼的草市角落,不管是石头、竹根、山藤、木头、泥娃娃、刺绣,还是古董、古书,也都有着各自不可磨灭的熠熠光彩。要是眼尖的话,也能从众多粗陋之物中不经意地淘到一些金子般闪光的好玩意儿,也算是一种隐秘的以及不错的愉悦自我过程。当然,还有一些乡野农家自制的熏腊味、农家咸干菜、地里新摘的新鲜菜蔬、农家自养的鸡鹅猫狗猪以及下套活捉的小兽、捕拿的蛇虫、野果子、蜜饯、皮毛、草药材什么的山货,这年头民风仍然淳朴,乡野农家奸猾的极少,主顾又还是乡里乡亲,谁都爱惜个脸面,搀杂使假、以劣充好的事还是特别少见的,反倒是诚意十足的粗笨东西在草市上特别的多,农家重实惠,细巧玩意在这也不受欢迎。转了一大圈,雷瑾除了回答子女们各种好奇的问题,真没有发现什么好玩意儿,倒是馋嘴的孩子们买了一大堆乡野小吃吃着,他也买了些农家山货和咸干菜什么的,让跟前的仆人都给拿到骡车上搁着。
回头雷瑾便带着子女们在渡口的茶棚下歇一气。
渡口倒是人来人往的地方,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匆匆来去,赶路的旅客倒是很少会去关注那个还算热闹的乡间草市。
茶棚内外等候渡船的人不少,歇一下喝点吃点的人很多,扯闲篇摆龙门阵的人有不少,拉三弦吹笛箫自娱自乐的人也有那么一两个。
“北方道路,官道、民路,全是夯土所筑,马车就是在大晴天都行走不便的,如果遇上雨雪,那就干脆是路难行了,真不如轿子方便实用。轿子就是不能远途罢了。”
这是两个歇脚的旅客在闲聊,等候渡船的时光总是要找点事打发的。这两位身着儒衫,看着有点廪生、监生或者老童生的样子,不过儒生者流在西北受到官方冷落是人所周知的事情,虽然也可以科举入仕,境况却已经大不如以前了。儒生们在入仕之前为了生计也少不得出外奔走营谋,尤其家里不是地主,没有大片良田耕地作家业恒产的儒生,给人做幕客,或者行商的都有,这年头也都算不得丢脸了。这两位大概也是在外奔走营谋的读书人,就不知道是不是所谓的‘商儒’了,这会子就随口说着一些议论。
“这倒是。我中土广大,南方水道纵横,舟行甚便,马车太贵太不实用;只有北直隶、山东、河南、关陕等地平畴旷野,马车尚可一用。就只是载货的话,两轮的骡车、牛车、驴车也尽够了,马车太贵,没有优势,而且我中土农耕为重,向来缺马,即便是九边互市,每年输入大量口外蒙古马、西蕃马,马价也不低。上马一匹以前怎么也值十两八两银子吧,现在二十枚银圆一匹都没处买去,已经抵得上长工差不多一年的口粮柴草开销了。再说一马当五口,养马一年五十枚银圆以上的花销,有多没少。精饲的话,可能还不止此数。”
“就是这么说啊。我中土以农立国,马政历来艰难,马匹也贵,两匹马拉车已经不是一般人家可以承受的。要我说啊,朝中文官若是不贪墨枉法,不收受‘孝敬’,其正俸官禄怕是连轿子都坐不起,更别说乘用的长辕马车了。养几个轿夫总比养两匹马来得价廉省钱。
再说,那载客马车要是也象货车那样的硬厢底,人不要说乘坐几百里,跑五十里就能将一个青壮男丁颠得筋酥骨软。就说那个马车厢底的重茵垫子,一般人家也不舍得请工匠去做吧?工价也不少了。
所以说,只要不是远途,还是坐轿子舒服啊。”
“可不是咋的?听说那些西洋人,就是基督教堂里的‘泰西’教士,说他们那儿的王公贵族,乘坐的马车都是四轮的,可以用两到四匹马拉车,据说还比较平稳,跟我中土达官贵人乘坐的马车差不离,莫不是也用了古书上说的‘重茵’?”
“也许是吧?谁也没见过的东西,谁知是真是假?”
常言道‘隔墙有耳’,这两位等候渡船的读书人在这闲聊,声音也不大,自然不知道他们所说的话都被人听了个真切。
听着有人在议论马车与轿子的事儿,雷瑾倒是略略有些不同的看法。
话说贵贱之势的变迁,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比如说轿子,中土很久以前是没有这玩意的。最早就只有皇帝乘用的‘肩舆’,其他人都是没有资格公然乘用‘肩舆’的,后来则是有了某皇帝赐元勋老臣坐轿子特权之先‘例’,这先例一开,慢慢的便开始有官员私下违制乘用,最初大抵就是炫耀与狐假虎威,而后蔓延开去,已禁不胜禁,结果就只能从俗,改换过几个朝代之后,新朝朝廷干脆给轿子定了阶次、等威,以维系官面体统。轿子或者类似的‘舆’,也就从皇帝天子一人独享的代步乘具,慢慢变成了很多人都可以乘用的代步之具了。
这种情形从来都差不多。事情一开始只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但到了后面就是无论尊卑贫富,皆可乘坐。其实质是对特权的僭越,轿子就是这么个玩意。
当官方已成风气,民间岂有不跟风而上的?什么是蔚为风气,这就是了轿子在官私方面泛滥,根子都在这‘特权’上,在这‘威仪’上面。人上之人的风光体面,谁人不羡?若是不能真个一呼百诺,也至少混个皮面光鲜的虚荣,以与卑贱黔首等而别之,区而分之。所谓‘人以群分’的心态,轿子也就是这样的一个玩意儿,把劳心之人与劳力之人截然区分开来的玩意(其实就是富贵与贫穷的差别),官面和私人的需求即决定了轿子与马车的现在与将来。
另外,也确实如渡口这两位读书人所说,当世的人力极贱,而车马独贵,那些装饰气派的两驷、四驷车马,一般的武官勋戚都未必有能力长期负担其花费,惶论文官了,不贪墨不受孝敬是绝无可能负担得起的。况且历代朝廷礼制对皇室勋戚和品阶职官的车驾扈从也都有极严格限制,文臣乘用车驾的逾制犯忌之嫌疑其实要远远比乘用轿子高,再者自家蓄养马匹也是极为难之事,不管从哪方面看,文官代步之具的当然首选,就只能是轿子了。
雷瑾暗自忖思,假设贩夫走卒辈皆能乘坐轿子,也能负担得起轿子的价,那个时候,达官贵人估计都是弃轿子如敝履了。只是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太低,能坐得起轿子者,谁还不辞劳苦的干着贩夫走卒的活?干什么事不比这强?
就以西北而论,西北幕府出于连年战争缺乏马匹的缘故,严禁五品官以下出入骑马及私家自蓄车马,另外对车马的各种帷幔装饰也都有诸般法令严禁之。因此,在西北治下,凡是无功名、无爵秩在身者,虽富拥万金,其乘用车驾亦当了无纹饰,一以素净,也不许役使可作战阵军用的马匹(除非有‘特许状’在手),否则不当用而用之便是违逆法令之罪。无功名爵秩者,就算不能役使马匹挽车,但是马骡、驴骡、大驴、毛驴、骆驼、牛、狗,乃至从远方异域输入的‘重马’等牲畜都可作为役畜挽乘,不役使马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倒也并不影响生计。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禁令的原因,西北车马反而盛行,坐轿子者却是越发稀少,毕竟车马代表着身分与特权——当然,也可能跟西北治下畜牧兴旺而人口不足,必需以畜力补劳力之不足的状况有关。
雷瑾听着,默想着,不过也没有更多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