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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评价他,说他雄才大略,有大将风度。但他自己不这样看,用他的话说:“不要以为自己有多大本事,都只是个普通人,如果还算是有点成绩的话,得益于两个字:认真。”我接受父亲的这个观点,靠别人,靠运气,不如靠自己,靠自己的勤勉,靠认真,靠仔细。生活中细致而微小的事物,虽然不会咄咄逼人,却在“细微之处见精神”。
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
为了选择突破地段,他亲自研究航拍照片,一张一张的翻来覆去地看,发现拼接部有一小段缺口,也就是航拍时,一段狭长的海域被遗漏了。是空中侦察方案的问题?不该啊!他马上找来空军情报参谋,一问,断定是飞行员偏离了拍摄航路造成的。为什么?为什么不按规定航线拍摄?情报参谋推测,很可能下面是敌人的高炮阵地,为了规避,飞机偏离了。父亲说,你把这个飞行员给我找来。他对这个年轻人说,我知道战争是要死人的,我并不主张去白白送死。这个飞行高度和速度都是经过周密计算的,按守岛敌人现有的地面火器是难以击中的。我,要求你再飞一次。
为搜索敌人的工事、火力点和海域情况,空军共派出飞机17批60架次照相侦察,17批34架次目视侦察,其准确率达80%左右。
父亲回忆说,这个年轻同志的这次拍照非常成功。就在这条缝隙中,有一块距离一江山岛很近的岩礁。这是块很重要的石头。叫什么名字,他已记不清了。我也查了一下,也没有搞清,可能是叫擂鼓礁,很响亮的名字。重要的是,在它前面还有很多块礁石,依次指向一江山岛。有趣的是,有的照片上有,有的照片上就没有。不难判断,是暗礁,涨潮时淹没了,退潮时裸露出来。
就是它!把它圈下来。为什么不登上去呢?这是观察敌岛的绝佳位置。
20军第60师侦察科长利用夜暗,三次泅渡登上前面的礁岩,潜伏在石缝中观察,最近处离一江山岛仅300米。涨潮时全身浸泡在海水中,退潮时他们就把雨衣翻过来,在暴烈的阳光下潜伏拍照,拿到了一江山岛岸滩和潮汐线的第一手资料,为最后确定登陆地段立下了大功。
我曾看过台湾方面写的一江山战斗,很血腥,尽管文章描述的守岛蒋军如何的英勇,但对比起共产党的军队来,从战役高级指挥员,到军长,到侦察科长,到飞行员,在国民党军队中恐怕还找不到像他们这样敬业、这样智慧、这样敢冒险的人。南京军区创作员陆柱国写过本小说《踏平东海万顷浪》,后来被改编成电影《战火中的青春》,主角雷震林的原形就是这位侦察科长。
最后确定的方案是,登陆地段就选择在西北角的突出部——黄岩礁和海门礁。这是个与登陆作战条令不甚相符的地段,怪石嶙峋,像鲨鱼的牙齿般的露出水面,伴随着岩头浪和漩涡。岩头浪,就是那种冲上峭壁后反弹回来的海浪,铺天盖地地压下来,不要说打仗,就是平时航船通过,也要惊出一身冷汗。但正因为如此,这也是敌人火力配置最弱的地段。这里离一江山的次主峰最近,只要利用满潮时节,不用涉水,就能出其不意地直接而迅速地登岛上岸,拿下制高点,割裂敌防御体系,各个歼灭。父亲说:“这就是栈道,邓艾偷袭江油的阴平栈道。”他拿起桌上的眼镜盒比做登陆艇,把另一只手掌立起来,说:“你看,登陆艇就这样直接撞上岩石,但不能停,还要开足马力,顶住,保证登陆兵冲上岸。就这个动作,我们反复演练。”
后来国民党方面的回忆文章说,共产党的部队几乎是从海那边的岩石顶上突然冒出来的,可怕之极!
前指决定,改变我军夜战惯例,战斗在白天发起,白天航渡、白天登陆。这是父亲的意见,我们登陆船只性能各异,驾驶、协调的水平有限,白天有利于航渡编队和准确抵岸。而且,登陆地段狭窄,夜间谁都看不清,撞在一起,还不成一锅粥了?何况,我已握有制空、制海权,可以保障昼间航渡和登陆的安全。根据当时潮汐推算,确定午后12时30分起航,15时满潮时刻登陆,抢滩突击。这样距天黑还有4个小时,拿下岛上制高点,基本结束战斗,应该说,是够用了。
为了隐蔽战役意图,指派陆军部队在柴桥地区进行训练,把南边的披山作为攻击的假定目标,给敌人的判断造成错觉。指挥所设在宁波天主教堂里。事先,公安局迁移了附近的一些居民。登陆部队远在乐清礁半岛的芦苇丛中,隐蔽进行3个多月的训练。三军实战演习的地点选在远离战区的穿山港,给空军下达的任务是,演习期间绝对不准一架敌机窜到大陈、一江山以北一线。演习一结束,各部队立即分散。后来证明,敌军对我作战意图一直迷惑不解。
模拟现地的实兵演练是在最炎热的季节进行的。
当年跟随父亲的秘书丁慎勉回忆:“我们到的那天晚上,天气热极了。军里请吃饭,还喝了酒,吃的好像是猪头肉吧。那时哪里见过冰箱,食物可能有些变质,军里也是的,吃什么不好?结果当天夜里首长就拉稀了,拉了21次,坐在马桶上,拉的人都站不起来了。可把大家吓坏了,赶紧找医生。第二天是听汇报,军里建议改天,首长躺在那一个劲地摆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吃中午饭时他醒了,说要听演习方案,他站不起来,就用了张躺椅,就是南方那种藤子编的,把他抬到作战室,他是躺着听的。第二天计划是到现地看部队抢滩上陆的行动,肯定是去不了了。但他就是不让变。我和军里说,既然首长定了,先这样安排准备,到时候再看。第二天一大早,我不放心,上楼去看他。可把我吓了一跳,你猜怎么啦?他在那儿做起体操来了,做的就是他自己编排的那套操,拳打脚踢的,好像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奇了!……”
我和兄弟们背后说到父亲时,总爱引用小林园夫描写革命党人的一首诗《那家伙》:
“那家伙,像剃刀一样锋利,机器一般不停地工作。”
“所谓自己的时间,那家伙从未有过,承担了最棘手的工作,那家伙从未叹息过。”
“那家伙,充满信心的眼睛,总把我懦弱的心灵鞭策。那家伙,磷光闪烁的眼睛,把我留恋世俗幸福的心灵谴责。”
“拳打、脚踢,腿都站不直了,那家伙的眼睛,却透过牢房的铁网,向我投射着磷火。”
……
我爸,就是“那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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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D”日
就在前线紧锣密鼓地准备开打时,上面的决心似乎出现了漂移,虽然只是些蛛丝马迹,但足以使在前线的父亲惴惴不安。
1954年6~8月间,随着我国外交和舆论对美蒋签约的强烈反响,美太平洋舰队司令斯图普率舰艇6艘入侵大陈海域,并连续每日出动飞机160架次在大陈空域进行示威性活动,台湾海峡危机日渐生成。毛泽东先后两次批示,6月1日,在粟裕的报告上批示:“处理正确,不要先向美军开炮,只取守势,尽量避免冲突。”(注:《毛泽东军事年谱》853页)8月21日,他又在防空军司令部的报告上批示:“请注意,需确实查清没有美军美舰的时机,方可对上下大陈进行攻击,否则不要攻击。”(注:《彭德怀年谱》576页)历史往往在重复,毛泽东思考的点位,与1952年7月,彭德怀对攻打大陈时所持的异议,可谓相映成趣。
11月10日,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发表谈话,要求国民党停止袭击大陆,以缓和局势。但紧接着,11月下旬,美台在大陈海域举行3次联合军事演习,并通过新闻媒体一再宣称《共同防御条约》即将签字。双方都在使用软硬两手,时局扑朔迷离。
11月30日,军委电告华东军区,12月20日攻占一江山岛,以迫使美蒋不能把浙闽沿海岛屿包括在《共同防御条约》范围之内。可是,两天后,12月2日,《共同防御条约》还是在美国签字了。
12月9日,华东军区报告,作战行动准备完毕,请示按原定12月20日发起攻击。
毛泽东于12月11日在华东军区的报告上批示:“彭德怀、粟裕同志:因美军正在浙东海面作大演习,攻击一江山时机目前是否适宜,请加考虑。”
当日,华东军区接到上峰来电:不必太急于攻占一江山,可延至1955年1月,也可不必选择一江山为目标。
这个变化太大了。可延至明年一月,就是说,具体时间还不定;也可不选一江山,连作战目标也要变?搞的什么名堂?不打一江山,打哪儿?就在这前一天,也就是12月10日,华东军区前指向参战部队下达了战斗命令,由张爱萍、聂凤智、林维先签发。箭在弦上了,怎么办?怎么和部队讲?
若干年过去了,现在我们终于知晓了事情背后的原委。张震在他的回忆录中披露:作战方案已经毛主席批准,战斗即将发起之际,华东军区的一个领导同志向总参报告,兵力不够,时间仓促。陈赓将意见报告给毛泽东,毛泽东表示了如上的意见。(注:摘编自《张震回忆录》494页)何以这样犹豫再三?大战待即,举棋不定,乃兵家大忌。张震又说:我问为什么这样处理?回答是,上报告的这个同志“从来是敢负责的”。(注:《张震回忆录》)笑话!难道身为前线司令员的张爱萍就是不负责的?
针对军委12月11日电报,父亲经再三斟酌,发了一份力陈自己意见同时又给军委留有余地的电报。12月16日,他和王德署名报告:
一、此战仍以攻取一江山为宜。鉴于登陆部队战术训练、三军协同作战训练、各类舰艇准备和机场扩修最后期限于55年1月10日前完成,故可于1月中下旬进行作战行动。
二、鉴于1月中下旬及2月天气严寒,可考虑延至明春(3、4月份);或放弃一江。打此小岛准备复杂长期,不如集中力量,力求于明年内打大仗。
三、(略)
从这份电报看,父亲坚持“仍以攻取一江山为宜”,这是他的决心;“故可于1月中下旬进行作战行动”,这是最后期限,因为这样多的部队不可能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按兵不动。“或放弃一江”,和“力求于明年内打大仗”,如果军委再定不下来,那只有放弃了。既是对军委“也可不必选择一江山为目标”意图的理解,也是他失望和无奈心态的反映。甚至是有情绪了。
苏军《战役学》中最突出的一个观点是:“战役目的的坚决性”。我这个搞战役的人,一开始对这句话并不以为然,目的有什么坚决不坚决的?目的应该是明确,意志才谈得到坚决,总以为是翻译的缘由所致。其实,在决策集团的主观意志中,在决心基本一致的前提下,总会有谨慎和冒险、犹豫和果敢之间微妙的差异。这时,就用得着苏军战役学中的这句话了:“战役目的的坚决是战役组织的前提。”在战争生死的较量中,这种势在必得、破釜沉舟的胆气甚至是冒险往往成为最后胜利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