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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老家又回不成,于是我不再说了,任他们说去,只要他俩能达成一致,我也就赞同,可是他们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大凡像这种情况,总要有一个能拿定主意的人,但是天财,自从他老家回不去后也就失去了这种资格。尽管如此,在我和勐子的心目中,他仍然是我们的主心骨:试想,不管呆在这里还是回去,哪一方面能离开天财呢?没有天财要不来饭,没有天财你就是想回去也进不了站。但是天财,现在也没了主意: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的这种态度不过表明:我们面临的、唯一可行的,就是在这里干等,等什么呢,无非是时间的流失,但是时间的流失,必然伴随着一定物质的消费、一定yu望的满足,否则的话,时间流失的同时,肉体也会随之消失!整个上午的时间也就这样流失了,但是我们的肉体还在。天财说:“走,我带你俩吃羊肉面去。”
距火车站不远有一家羊肉面馆,卖的品种主要是羊肉烩面:把面扯成带状,用羊肉汤一浇,但是羊肉却很少。当然对于我们来说,能喝点羊肉汤也行。
正值饭口,座无虚席。天财说:“要的就是这个样子!”但是既不买票也不吃饭,站在那里很尴尬。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一个位子,天财坐下了,我和猛子像保镖似的站在他身后。同桌有三个男子,均在二十来岁,全抱着那个海碗吃面。面很宽也很长,放进嘴里哧溜一声就进了肚。这种声音持续地响着,我的嘴里不断地分泌出唾液,喉咙也剧烈地蠕动。勐子的形象也不是很好,脖子伸着,嘴里还发出了一种声音,天财伸过手捏了他一把,他有所收敛。哧溜的声音断了,桌上剩下了三个空碗。又来了一个男的,哧溜的声音没有发多久就丢下了一个空碗。“都是饿死鬼脱生的!”天财说:“再等等。”
一片轰鸣,一片哧溜的声音,就像大合唱似的。一霎那间,在我的意识里,一切全不存在了,唯有这片声音!它充塞了我的细胞,撞击着我的神经,也渗透到我的血液里。没有比这种声音更美妙的了,也没有比这种声音更可怕的了。它是生命的声音,也是世纪的丧钟!
又来了一个人,在五十来岁,戴副眼镜,穿着四个兜的衣服,他坐在那里却不吃饭。天财问:“老伯,你的饭呢?”“还没有到我呢。”他扬扬手中的牌子。“老伯,让我看看你是多少号?三十四号,到了我就给你端去。”“你们是多少号?”“俺们没有号,号让他俩弄丢了。”天财向后面指指。“那还不赶快找你们的号去。”“不用找,没人要的就是俺的。”那人诡谲地笑了笑说:“以前我在这里吃饭,伙计给我把饭端来,吃完还塞给我个毛巾。”“老伯,你说的是文化革命以前吧?”“可不就是文化革命以前么,这二年服务行业的态度就不行了。*刚开始那阵儿,不光自己端饭,吃完还得洗碗。”“你吃完就走他能怎样?”“走不了,红卫兵在门口挡着呢,就是不给钱也得把碗洗了。”不给钱能吃饭?有这样的好事让我们天天洗碗都行!“钱还是要给的,任何时候不给钱都不行,不过是变着法儿折腾人呢,说让人伺候是资产阶级恶习。不图个这,谁到外面吃饭呢?”。
“三十四号,端饭!”天财拿过牌子端来了饭,恭恭敬敬地捧到了那人面前:“老伯,快吃饭。”“你这娃还不错。不过我也看出来了,你们都是可怜娃,我要是吃不完了都是你们的。”他也说话算数,吃了半碗就扔下走了:“唉,质量也不如以前了。”
天财端过碗说:“你俩谁饿了就先吃吧。”“俺俩都不饿,你先吃。”“你俩不饿?那我可就先吃了。”天财把那半碗面吃了。“现在再给你俩要。”我和勐子却坐下了:“天财,让俺俩歇会儿。”“不行,你俩坐下谁来吃饭呢?”也是的,我们坐着又不吃饭,和饭馆的氛围也不协调,可是再来的却全是以前的模式。我的耳里是哧溜哧溜的声音,眼前是一个一个的空碗,那碗也如同洗了一般。天财说:“要是来个女的就好了。”可自始至终也没有一个女的,最后只能悻悻离去。
天财的要饭技能我现在也看不上了:羊肉面馆怎么会去女的呢,那么大个碗,那么粗犷!于是我对天财说:“你回去吧,我和勐子去要。”“你能行?”勐子说:“我可从来没要过饭。”“那你就跟我走。”不知怎么,我却充满了信心。天财也说:“你去吧,吃完就回来。”他也相信我能要上。
我和勐子来到一家包子馄饨店。顾客们排在窗口买票,买完票就坐等叫号。我们虽然不会买票,却也坐等着。“四十二号”“四十三号”,所有的号与我们都毫无关系。我环顾了一下,竟没有一个女食。!都说这二年人口暴增,可男女的比例还是不协调。中国是一个人国,同时又是一个男人的国度,男人自然吃得多,于是要饭就难上加难。勐子问:“你怎么不让天财来呢?”我说了原因,他也赞同:“女人连那个碗也端不动。”可这里怎么也没有女人呢?
“来了个女人!”勐子指着门口说。果然有个女人,穿的破破烂烂,怀里抱个小孩儿,正伸手向人要钱。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不饿?”他却说:“要饭也不一定非向女人要,男人有的也吃不多。”他无非想让我试试,可是像我们这种初入道的,一般都是人们剩下了我们才去要,也就是说,那个脸面还抹不下来。但是男人剩饭的机率还是不大:邻座这个人,吃了两笼包子、喝了一碗馄饨又吃了一碗面条,最后剩下的,只是两个空笼和空碗。
“真都是饿死鬼脱生的!”勐子冲他的背影伸了个中指:“你也给俺留点呀。”话音未落却进来了一个女人,二十来岁,长得也不错。她买了票就坐在了我们的桌子上,我和勐子相视一笑,她看了看也笑了笑——想必心地也不错?饭来了,一笼包子一碗馄饨,她夹起包子咬了一口:“怎么是大肉呢?”她皱皱眉头,扔下包子又吃馄饨,无疑也是大肉的,也没有吃完。我和勐子窃喜,不会白等!果然她摆摆手说:“拿走吧,我不吃了。”勐子和我把那笼包子分着吃了,剩下的半碗馄饨他也喝了。抬起头时,女人已经走了。猛子问我:“你知道她为啥吃不动呢?”“肯定是吃饱了。”“吃饱了她来食堂干什么?”“你到底要说啥呢?”“我给你说噢,”他探过身轻声说道:“她肯定是怀娃了,吃不成油腻的东西,你没看她一吃就想吐的样子,这你不知道我可知道。”如果确实如此,真应该感谢那漂亮的孕妇,还有那未出世的婴儿以及给了婴儿生命的父亲。
天财问了情况后也很高兴,但是他说:“咱也不能总要饭,我有个办法可以让咱挣上钱。”“你有啥办法呢,”勐子说:“怕不是让俺跟你去捡破烂吧?”“捡什么破烂泥?你甭管,你跟我走就是了。”说着,他就拉着我们要走。我问:“天财,你到底有啥办法呢?”“咱们到西站挂坡去!”
西站是郑州的货车站,其繁忙程度更甚于客车站。汽车的啦叭声,驴和马的叫声,人的埋怨声,交织成一片杂乱的轰鸣,而我们的目标只是人力的木板车。木板车也不少,全排在那里等候。天财说:“他们现在排队等着拉货,等他们拉上了咱们就可以挂了。”他拣了几条包装带抻了抻问我:“你看结实不?”“拿这捆三娃子最好了。”“现在不要再想着捆人家三娃子了。”天财说:“咱先得把自己混好,让三娃子他妈知道,她把咱们咋不了!”也是,当务之急是解决我们的吃饭问题,半个月后我们要全眉全箭地回去,要让梆子井的人都知道,张凤莲使的那点伎俩对我们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木板车陆续出了站,天财马上迎了上去:“师傅,你挂坡不,前面有个坡呢?”接连问了几辆也无人答应。勐子说:“天财,你看准了再问。”我也认为和要饭一样,应该锁定对象。眼前这些人几乎全是身强力壮的,上了年纪的,又是夫妻同拉。天财在那里茫然地站着,似乎也感到盲目。蓦地,一个老者进入了视野。他有五十来岁的年纪,头发黑白参半,脸色极其的黯淡,额上的褶皱似乎缕缕都倾诉着生活的艰难。这不就是舅爷吗?但是,不是,他一步步地走近了。天财迎了上去:“老伯,让我们帮你挂坡吧?”老汉停下来,抹了抹汗:“挂个坡多钱?”“老伯,你看着给,只要够俺几个的饭钱就行!”“我可给不了你们多少。”“给多少是多少,走吧!”天财把包装带挂在辕上,我和勐子来到了车后。
坡并不陡,但却漫长,走了很久才到了平坦的地方。可是老汉和天财什么也没有说,我和勐子就继续推着。一般来说,挂坡的价格是随着路程定的,这点老汉想必也明白。既然他没有让我们走的意思,也就说明他愿意掏更多的钱。“唉,我老了,拉不动了。前两天娃也病了,你说这活没个帮手咋行呢?”“老伯,俺几个可以天天帮你拉。”“得要钱么。”老汉说:“这一车尿素拉到,人家才给一块钱,你说我给你们多少呢?”“给多少是多少。老伯,俺也不图钱。”这个天财也是的,不图钱你帮人家拉什么车呢?“唉,我看你几个也是实心给我帮忙呢,就给你们一人一毛钱,你看咋样?”还看咋样!上了这么大个坡,又走了这么多路,还继续走着,才给三毛钱?“三毛钱是有点少了,但只要你们天天来,就天天有三毛钱,你们也就有饭钱了。”也不知他是怎么算的账,一碗羊肉烩面就要两毛五,怎么说就够我们的饭钱了?“老伯,给上四毛钱吧,我们三个人呢。”天财伸出四个指头说,老汉勉强接受了,但是一路上再也没有说话,直至一家生产资料商店时他才说:“明儿你们能来就来,不能来就算了。”“俺来呢。”天财说。
总算没有白跑,挣了四毛钱!但是勐子说:“一下午就挣了四毛钱,还把你高兴的。”天财说:“这四毛钱今后天天都有。现在咱们回去,再挣上四毛钱。”“咋回去呢?”勐子说:“这么远的路,坐车也得四毛钱。”“不会不坐车,走回去!”正好也没有车,于是就省了四毛钱。
车站竟冷冷清清,刚才的光景仿佛是一场梦!一个老者说:“挂坡要来早呢,车站也就忙那一阵子,现在收摊了。”于是勐子又发起了牢骚:“还说挂坡能挣钱,我看还是趁早回。”天财说:“是老汉太吝啬了,要是换个人……”“换谁都一样,谁不爱钱。”“也不怪老汉,”天财说“他才挣一块钱,能给咱四毛钱,也算不错了。再说,还不熟,以后就好了。”我觉得天财的话有道理,人在没有沟通的情况下,看重的只能是钱;反之,钱则成了次要的东西,而以后的情形也说明了这点。
将要走时却过来了一个人,有四十来岁的样子,他竟主动邀请我们:“没事干就帮我挂坡,给你们一人一毛钱。”于是,又挣了三毛钱,比那个老汉的钱要挣得轻松多了。这么看来,今后每天都有七毛钱了?虽然不能顿顿吃羊肉烩面,但也够我们三个的饭钱了。今后再也不必要饭了,可以理直气壮地坐在饭馆里等着叫号、然后吃饭。人们也一定会换一副面孔对待我们,总之,一切都会改变,由此我对在这里呆下去充满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