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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吴小吏登时换上了一脸肃容,正色道:“老丈,这里记录买卖却不是收税的。而是记录往来客流多寡,为日后修路做些预备。”
“若是走的人多,这路就又宽又硬,若是走得人少,路也就窄些。”巧儿姐一旁解释道:“不过官府也说了,若是一年能做到五十两银子开外,就由官府出钱给我搭个屋子。”
老家人哦了一声,道:“倒也不多。”
“吓!不多?”巧儿姐忍不住叫道:“五十两啊!要是您这样的豪客三天两头来一回,倒是不多。我这小棚子虽然每天能开张,但多是一两文钱的茶水生意,要做五十两得多少客人?”
老家人心中一算,果然如此,是自己失言了。他也不争,呵呵笑着昏了过去,又拱手道:“承教,承教。”
“我看老丈不是行商吧?”吴小吏问道。
“我家老爷致仕回乡。”老家人让开了些。
吴小吏这才又向倪元璐作揖行礼,倪元璐只是点了点头。
“好叫贵老爷知道,前头不过七八里路就有馆舍休息,不过规矩变了。”吴小吏道:“若是在职官员住宿,须得本衙门照磨所开具文书,由本县与该衙门核算。如贵老爷这般致仕回乡的,可拿牙牌去县衙开具文书,否则一应开销就得自己会钞了。”
倪元璐心里一过就知道这是要整顿驿政了,说起来从嘉靖年间就有人要整顿,但到甲申之前都没整成,最后索性一刀切了眼不见心不烦。没想到皇太子殿下的动作还真快,已经动到了县里。
“这位小哥,请过来说话。”倪元璐突然开口道。
那小吏略一迟疑,还是过去了,再给倪元璐行礼,道:“贵老爷有何吩咐?”
倪元璐摸出牙牌放在桌上,正面是个“文”字,表示他的文官身份。翻到背面,刻着倪元璐的姓名、官职、品级、籍贯等等,就如后世介绍信一般。那小吏看了脑袋一胀,连忙再行礼道:“卑职见过倪老先生。”
“坐。”倪元璐面色温和,收起牙牌,道:“你说这里不收税,那之前说的免税是……”
“回老先生,只要治下人等为公家出力,或是直接给付工钱,或是折价免税。这免税票可以免工商税,也可以免田税。”小吏口齿伶俐:“说是免税,其实就和抵税也没甚不同。”
“日后若是官府给她修了屋子卖茶水饭菜,可收税么?”倪元璐又道。
“这是两桩事体,修屋舍店铺是看店家的经营额度和态度。比如巧儿姐家里,若是做到了一年五十两,则额度够了。只要饭菜弄得干净,锅碗洗得干净,过往客商用的高兴,这态度也就到了。如此官府便会给她起个牢固的场所,继续做这买卖。若是她做不到这两条,尤其是饭菜料理得不干净,以次充好、缺斤短两,被人告到县里,那屋子还会收回来给别家用的。”
“至于收税,只要经营额每年低于三百两的买卖,都是免税的。”吴小吏说完,补充道:“这是皇太子殿下定的规矩,不独独我们县,府里也是如此,听说凡是东宫官管的地方都是如此。”
“你是生员?”倪元璐问道:“怎不穿澜衫不戴方巾?”
吴小吏尴尬笑道:“卑职曾读过几年书,赶着前两年考了个甲等文凭,又在河南行政学院读了三个月的书,这才分到这儿做个吏员。像我这般的吏员县里怕不有上百个,哪里是生员。”
倪元璐的眉头皱得越发厉害了。
吴小吏感觉到这位阁部大佬似乎心事沉沉,连忙举手告退,匆匆牵着驴往别处去了。他很珍惜自己这份工作,若不是皇太子广开学路,以他进学的程度,日后只能去人店里当个伙计,过上十几二十年熬个掌柜出来,这辈子也就那样了。
倪元璐根本没有注意到吴姓小吏的离去,只是琢磨刚才听来的话。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的车,更不记得是何时在驿馆里住下的。直到老家人来归还牙牌,说是已经办好了县衙的文书,倪元璐才回过神来,窗外已经漆黑一片了。
“臣元璐言:臣闻洪范八政,食货居其首。今国家动荡方安,内无寇患,外弭边戎,当此之时,该以足食通货为要务。臣以为:罢大工,停徭役,则民力足,可务稼穑。故能丰仓廪,免饥饿,此足食之道;去聚敛,减税赋,则商有余力,百货自通,此通货之渠。”
“臣此行归乡,沿途听闻,有地方不以朝廷法度行事,而以刻薄聚敛为功。年入三百两之家,则为课税之户。何其骇然之说也!南都江浙、吴松闽粤,其商贾量万出入,其本大如此,若以三百为数,则人人需纳税矣!而商贾求十一之利,又有舟陆之厄,其利甚薄,焉能再负重税?商路不通,而民用匮乏,邦本之隐患也!”
倪元璐叫家人取出纸笔,就着蜡烛写下奏疏,仍旧难解心中忧患。他本想索性再回京中,犯颜直上,可又有些力不从心,大势难回的意味。相比艰辛的国政,似乎江南水乡的天伦之乐有着更强的吸引力。
倪元璐一直坐到了天亮,方才将奏疏小心翼翼叠了起来,交给家人,让他速速返回京师,递入通政司。
“那老爷您呢?”
“我在此地暂住几日,等你回来。”倪元璐道。
那老家人心想以老爷天启二年的进士资格,就算致仕了,地方守牧也少不得要送来拜帖聆听指教,断不至于会有亏待,便也放心地重又北上。他却不知,从京师到山东这一路上的州县都只有两种官:戴罪立功的罪官,以及东宫侍从室出身的侍从官。
前者名为罪官,往往都是胆小怕事之人,戴着这戴罪立功的帽子,只敢小心本分地做自己手头上的事,余者不敢踏错一步。后者则是出身问题,这些人多是生员,罕有举人,对于进士从来都是敬而远之,怎么可能来巴结倪元璐。
倪元璐落脚的河间府任丘县正是东宫侍从官出身,深谙地方为官之要,重在民安财丰,而且皇太子尤其忌讳官场往来,但有公事交往也不能宴饮聚会。
而且又因为他在侍从室呆过,有自己的消息网,时常能够接到某某同僚被免官罢职、逐出不用的消息,而且谈不上罪名,只说是沾染了旧官场习气罢了。
任丘县想想自己的时文水平,若能在五十岁上得中乙榜就是祖宗积德了。而一个生员想在大明当官?这简直是痴人做梦!现在这痴人之梦竟成现实,焉能不好好珍惜?更何况同是东宫侍从室出身的张诗奇已经升任了四川布政使,真正的封疆大吏!自己未尝不能再进一步。
因此上,焉能因为不认识的老头就坏了自己的前程?
任丘县在得知倪元璐要在驿馆多住几天之后,提笔给驿丞批复道:“食宿无非钱钞,偏我囊中羞羞。仍照章程接待,自去别处揩油。”
第484章 祸乱初平事休息(7)
任丘县的打油诗很快就通过驿丞之口,在一个不小的范围内传开,乃成一则新出炉的官场笑话。然而此官场非彼官场,同样是官场中人的倪元璐却丝毫不曾得闻,真可谓井水不犯河水。
倪元璐其实没有占公家便宜的意思,只是高洁得脱离尘世……换言之,有些生活不能自理。
当驿丞跑来跟他讨要食宿费用的时候,倪元璐先是意外,问清楚规矩之后很大方地给一锭五两的小元宝,这让驿丞喜出望外,在接下去的日子里当他祖宗一样供着。
作为一国财政主官,倪元璐经手的钱粮没有低于“万”这个单位的,但他却真不知道银子在民间的购买力。驿馆一天食宿不过五分银子,五两足以住上三个月了。
倪元璐当然不可能在这里住三个月,所以多出来的都算是驿馆拿的打赏。朱慈烺虽然对廉洁看得很重,贪腐也是历代都难以容忍的陋规,但是打赏却不在此例。(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面对一个打赏巨资的豪客,也难怪驿丞即便被人招之则来挥之则去也甘之如饴了。
“这是近日来的第六批人马了吧?”倪元璐住了两天,就已经碰到了六批马兵北上,不由心中奇怪。他知道辽东还有一些“局部”的虏兵在抵抗王师,想他们连天保、北京都守不住,被剿灭也只无非时日长短罢了。
那么这支人马是调去哪里的?
“那都是骑兵营的人马。”驿丞迎来送往,见识广博,见倪元璐发问,着力卖弄道:“他们正兵的铁甲都是前胸后背两块钢板,次一等便只有胸前有甲,身后用带子系了。这两日北上的便是如此。”
“是哪里又要打仗了么?”倪元璐忧虑道。
“怕不会吧。”驿丞道:“骑兵营都是同进同出,哪有这般分散调派的?大约是寻常调动布防。好叫老爷得知,一旦有战事,就是卑职这小小驿站,也是要动起来的。”
“你这驿站怎么动?”倪元璐更为吃惊道。
那驿丞一笑,道:“若有大战,军中有人调、买粮食,然后囤积在沿途村寨、粮仓、寨堡、驿站。这些地方成了就食点,附近人都要帮忙准备。大军行进时可说是走到哪儿吃到哪儿,不像以前都要在沿途州县就食。州县供应不足,难免那些士卒就要扰民。”
“这般便不扰民么?”
“小的在此处任职近二十年,也只有皇太子练出来的兵是真不扰民。”驿丞叹道:“人说皇太子是太微星君下凡,玉帝派了十万天兵天将来助他。如此看来却是不假。”
倪元璐想起朱慈烺,心中又是怀念又是忧虑,转而又觉得自己如此一走了之有些不尽人臣之义,但要留在朝中难免要违心做事,这是何其两难啊!
驿丞见这位老爷又习惯性沉思,打了个躬,慢手慢脚退了出去。他对骑兵营的说法倒是不错,但也不全对。
虽然没有大的战事发生,但这些骑兵的确是去执行军事任务的。
骑兵营一如其他营头分了战兵、辅兵、民夫之类。较为独特的是,战兵之中还分了正兵和列兵。前者在文书中常以“骑士”为别名,后者只说“骑兵”甚至说是“马兵”。这其中区别不在马术和勇悍,而在于对纪律的执行。
在密集阵冲锋被定位基本骑兵战术之后,明军的骑士在马术上比蒙古人和女真人都要差许多,但战斗力却强了数倍。其中奥秘就在于纪律。所以即便有三千精于马术的蒙古鞑子,但对于骑兵营而言用处却有限得很,除了在驯马、医马上有些独到手法,其他却大多用不上。
……
崇祯十九年五月初五,正端午。
周遇吉率领八百骑士在两日间赶到了塞外山城张家口。
此地最初只是周长四里的军堡,万历年间与蒙古开市,张家口方才真正兴旺起来,最终造就了早期的西口商帮。其中有八家大商人成了其中代表,也就是被清廷封为皇商的八大家。
若说所有晋商都是通敌卖国的白眼狼,这话有些过了。然而要说忠于大明,没有往口外贩卖过任何违禁物,那就谁都摘不干净。而且简单想想,无论是口外的蒙古还是关内的山西,都不是商品制造地,那么巨额的交易量是怎么产生的呢?
其实就是从蒙鞑、东虏手里低价收购掠夺品,高价贩卖粮食和铁器,使得鞑虏能够再次入寇掠夺,再低价卖给晋商。
晋商将这些近乎无本的商品贩卖到内地,甚至江淮一带,由此谋取了巨大利润。
黄台吉时代每次从蒙古入寇都不会侵扰张家口,除了赃物可以脱手,消息来源也很重要。为了让鞑虏更有效率地掠夺,张家口的八大商人都会尽自己的努力调查清楚各地守军的兵力和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