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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地板上,已经感觉到了有人上楼的震动。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在门外求见。
役长去开了门,放那人进来。那人果然是瘦瘦小小一副猴子模样,不负猴子之名。所以说天下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绰号,群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
那小猴子口齿也伶俐,先给大佬行礼,又给上司见好,麻利道:“掌柜的说了,汤若望是晌午时候派人来的,说有事走不开。掌柜的就顺势将这雅间让给了总训导部,他们有总训的文移,是总训照磨所结账会钞。”
杨帆嗤之以鼻:“口口声声要为了大明好,来这等奢华的地方竟然还用公款。这事咱们不管,却也不能让这几个崽子挖了朝廷的墙角,写个匿名信寄去五军都察院。”
役长连忙称是。
杨帆扭动了一下微胖的身躯,站了起来,头一时有些晕。他道:“今日就这样吧,好生盯着,只要查出来一桩大案就是飞黄腾达的时候了。”他知道蹲点听记的枯燥乏味,为了鼓励这役长,又若有似无道:“咱还要去刘老公那里聆听教诲,先走了。”
“恭送公公。”役长果然精神一振,送杨帆出去。
杨帆就是靠朝鲜谍案一下子出人头地,非但没有跟着王之心倒霉,更是攀上了刘若愚的高枝。现在谁不知道刘若愚是真正的“内相”,东厂提督都是他的干儿子。
……
东厂创自成祖时候,开始只是效仿宋之皇城司,从贴刑官、掌班、领班、司房乃至下面的番子、干事都是从锦衣卫划拨的。由此也可以知道他们与锦衣卫的关系何其亲密。只是东厂提督乃天子私奴,与锦衣卫这等国家干城不同,更受皇帝信赖,所以东厂往往凌驾于锦衣卫之上。
到了魏忠贤出任东厂提督的时候,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是他的干儿子,更形象地展现了两者的关系。
如今皇太子英明神武,将东厂和锦衣卫彻底分开,一主外,一主内,人事关系上也各自为政,不再有锦衣卫借调东厂的事了。一旦停止供血之后,东厂瞬间就发现了自己人才储备不足,除了挖锦衣卫的墙角,只有自己从市面上找人。
虽然用都是同一套流程、手册,但徐惇显然比丁奥更能干。东厂至今都无法组建起一个可靠的外围组织,而锦衣卫的金鳞会都已经开始洗白进入编制了。
丁奥对此十分着急,更急的则是刘若愚。
刘若愚为此特意拉下老脸,替丁奥求了皇太子,获得了前往锦衣卫调研的机会。虽然锦衣卫遮遮掩掩,但也让东厂看到了两者之间的差距。
“锦衣卫原本就根深蒂固,所以他们的组建金鳞会是信手拈来。”丁奥在调研之后,发现东厂迟迟不能跟锦衣卫均势,关键在于人手的问题上。
“金鳞会的组织模式往往以街坊为单位,领头者称老大,彼此兄弟相称。这些人往往都是闲汉,对市井流言最是清楚。其下又有各种小人物为之收罗消息,一日三五条,汇聚起来却是极大的消息量。”
“这些金鳞会的闲汉,因为地面人头熟悉,经过考验之后就会给个锦衣卫或者是顺天府警察的编制,量才而用。这是如今锦衣卫最大的人手扩充途径,保证每个进入卫所的新人都能做事。”
“另一方面却还有一个谍报班。”丁奥汇报道:“徐惇早年间就收罗年龄不等的可靠人,汇聚一班,找人传授各种技法,又让他们在各行当磨砺。这些人资质极佳,忠心远胜市井闲汉,手段又高明,所以是锦衣卫派往各地开枝散叶的主力。”
刘若愚闭目颌首,不知道是在听还是睡着了。
花厅中冷场片刻,只听刘若愚出声道:“既然如此,咱们也照着做便是了。”
丁奥有些尴尬,道:“爹,就怕咱们没这能耐。”
“唉,你这孩子就是死心眼啊。”刘若愚摇头道:“咱家说从谍报选人才,可说了自己去办谍报班?你将考察调研的东西整理一份出来,咱们名正言顺地向皇太子求人。那谍报班是大明的,又不是锦衣卫一家的。”
丁奥恍然大悟。
这是要明抢啊!
且不说徐惇肯不肯,皇太子能答应么?
丁奥到底是刘若愚挑选出来的衣钵传人,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关节:皇太子一定是会答应的。
如果进了谍报班就等于进了锦衣卫,日后这里就是个小山头。如果让学生在毕业之前不知道自己的归属,他们在校期间的归属就只有一个:大明。
而且锦衣卫一家独大岂是天家乐见的?否则成祖为何要设东厂呢?
只有让东厂和锦衣卫均分,互相监督,天家才能得到更全面的消息。尤其是锦衣卫已经出现了两次吃里扒外的恶性事件,第二次更是直接变节叛逃,最后都由锦衣卫自己处理了,显然不能让人释疑。
——不过,如果东厂也能有一个自己的谍报班,那就更好了。
丁奥心中暗道。
……
“殿下,第一批达到里斯本的锦衣卫已经传回了消息。因为人种不同,工作进展并不顺畅,只找到三个商人成为外线交通员,并且承诺他们日后可以到大明经商、定居。”
徐惇在东虏殄灭之后有了更多的时间呆在京师,对蒙古方面进行布局,同时也不忘在南洋和泰西开展工作。
从这点上来说,总参军情司就显得志大才疏了。他们固然有与锦衣卫一争长短的想法,却缺少眼光和魄力。许多事都要上头的命令,而朱慈烺的位置和压力是不可能顾及到每个角落的。
比如在泰西布点,在朱慈烺的行程规划中属于既不重要也不紧急的事。这类事想起来了会说一声,更多情况是想不起来的。但对于大明的谍报工作而言,这事就属于重要,但不紧急,所以徐惇不可能为此专门来征询皇太子的意见,全靠他自己做出工作决策。
朱慈烺需要的正是徐惇这样的干将。
第615章 弓箭行人各在腰(7)
然而徐惇这样的人物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华夏经历了许多个选才阶段。
三代时候以名望选才,选出了尧舜禹汤;先秦时以门阀贵族举荐制度,商鞅、张仪等人皆是由此步入君侯厅堂;两汉以举孝廉选才能之士,其实也是名望和门阀举荐的集合体;后来的九品中正制、科举制,无不是为了一个的目的:选出国士为我用。
可惜任何一种选才方式都有其优越性和局限性。照大明选择圣人的科举方式,能够选出孙承宗、熊廷弼、卢象升等文武全才,可谓奇迹接连上演。
朱慈烺是不相信奇迹的人,即便自己转世重生,他也只认为是一种罕见的自然现象。所以他更偏向于培养合适的“螺丝钉”,而不是指望凭空掉下个天才救世主。
“东厂给了我一份调查表。”朱慈烺将目光投到了桌上的一卷文案上,略带遗憾地说道:“是关于谍报学校的教材。”
徐惇脸上没有任何异常,但他知道事情恐怕并不简单,否则皇太子殿下不会一句褒扬都没有,硬生生地转入另一桩事件。
朱慈烺看着徐惇,道:“教材是你主笔,我审核之后确定的,但现在发现了问题。”
徐惇动了动喉结,还是镇定地听着。
“教材中有十六处提到了忠于大明,忠于大明皇帝。”朱慈烺也用低沉得近乎冷漠的声音道:“另外还有四十二处提到了忠于锦衣卫,不得背叛锦衣卫。同时关于忠于大明和帝室的内容只有陈述宣教,没有任何案例。而忠于锦衣卫、不得背叛锦衣卫的内容之下则有八个不同案例,从正反两方面进行了解读。”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大到足以让我人头落地。
徐惇心中暗道,身体反倒放松了。如果皇太子相信自己有不臣之心,此刻就不是与皇太子两人在书房说话了。
东厂也有自己的拘留所。
诚如朱慈烺自己说,谍报学院的教材是徐惇主笔,他亲自审核。当然,审核重点放在了技术上,思想政治方面只是一扫而过。这主要是因为朱慈烺本人并不是个政治敏感的人,也缺乏大兴文字狱的天赋。
同样,东厂整理出来的数据看起来骇人听闻,但将十六、四十二、八等数字融入三十万言的“巨著”之中,其中还有大量图画、案例,就像是沙漠里沙子,很容易被人忽略。
“殿下,是微臣的过失。”徐惇当然不愿意承认这是犯罪,而且他本来就没有任何贰心。
“也是我的过失。”朱慈烺道:“这件事不可能简单一句改教材就结束的。”
“臣愿一力承担。”徐惇道:“不过臣希望能够流放辽东。主要是臣实在受不了潮热的天气。”
朱慈烺扯动嘴角,道:“锦衣卫与东厂只有业务监督和权力制衡,不存在个人恩怨。”
听到这个定性,徐惇放下了心:起码死不了了。
“他们这么做的目的,说穿了只是眼热谍报班。”朱慈烺起身踱步,道:“你怎么说。”
“与东厂往来增多之后,臣也发现东厂业务能力低下,原本就有共享谍报班的打算。”徐惇在退步时仍然不忘坑一把东厂,真是将“蛇蝎心肠”演绎到了极处。
朱慈烺点了点头,却见徐惇继续道:“不过当时臣想单独开班帮助东厂培养人才,既然这教材不妥,此事自然不该如此操作。”
“说来听听。”
“殿下,”徐惇脑中运转如飞,“如今收罗情报的衙门在大明共有四家。我锦衣卫、东缉事厂、总参军情司、兵部职方司。虽然各有偏重,但许多基本知识却可以共通,而且个别特长在四衙门都有用处。臣以为,可以谍报班为骨干,建立一所大学堂,专门培养各种人才,然后由四家各自选拔,各取所需。”
“教材也是由四家共同出人力编写,教员就从四家抽调。”徐惇道。
朱慈烺闻言一听,也不由佩服徐惇的反应和果决。
如此一来,锦衣卫看似失去了一个固定的人力宝库,实际上却将影响力扩张到了四个情报部门。无论怎么说,谍报班仍旧是骨干,而教员肯定也都是锦衣卫出身——东厂如果能有足够的教员,也不用眼红锦衣卫了。
从名声上看,兵部职方司和总参军情司都胜于锦衣卫和东厂,但兵部职方司更需要地图绘制方面的人才,军情司需要情报分析方面的人才,与锦衣卫、东厂需要的谍报人才基本不重叠。
只比较锦衣卫和东厂的话,恐怕更多人愿意选择天子亲军的锦衣卫。
徐惇这招退避三舍之中,还蕴藏着以退为进的意思。
朱慈烺没有理由扼杀内部竞争。只要能够拿出成绩说话,无论他们谁赢谁输,都是大明获益。
朱慈烺装作没有看透徐惇的心思,道:“你能如此息事宁人,正是我所乐见。”
徐惇微微躬身,道:“若是能够因此弥补累臣之过,臣也安心了。”
朱慈烺点了点头。
这所学校因为性质问题,并不能像武备大学那样明目张胆地喊出“谍报”两字。在朱慈烺前世,人们常用“无线电报培训班”或者“速成班”之类的名字打掩护,而现在肯定是不能用的。
“校名就叫:皇明国安大学吧。”朱慈烺道:“我过些日子会题写好校训送去锦衣卫。”
校训就是:卫国安民。
“谢殿下。”徐惇谢道。
朱慈烺看了看座钟,客气地端茶送客。
的确一如属下们对他的评价,对事严厉得乃至严苛,对人却温柔地乃至于溺爱。
……
崇祯二十二年,天下越发安定了,但战时制度的后遗症却越来越多地浮现出来。
对人类社会而言,任何制度都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