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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到一道亮光从东北向冲起,刺开远方冰冷的墨夜。虽只是短暂的如流星般,但已带来了晨曦的希望。
“开始了。”尹洙站起来,满面兴奋,恨不能亲临疆场。
范仲淹反倒垂下头来,慢慢的喝着酒,喃喃道:“开始了。”所有该做的,他都已经做到,结局如何,是水到渠成还是功败垂成,是看别人的时候。
尹洙走来走去,突然坐了下来,盯着范仲淹道:“范公,你已变了很多。”
范仲淹淡然一笑,“是吗?”
尹洙道:“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以前的你,为天子宁可得罪太后、为废后一事宁可得罪天子,为公正宁可得罪朝中第一人的吕夷简。你宁可得罪天下人,也要坚持自己。但你现在变了,你少了倔强,多了圆和,你这次回京,甚至还去拜访了吕夷简。任福有些自大,若是以往的你,说不准已撤掉他的指挥权利,但你今天什么都没有说……”
他眼中隐约有了悲哀之意,是不是因为发觉今日的范仲淹,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范公?
范仲淹反问道:“现在不好吗?”
尹洙叹口气,想要喝酒,才发现杯中无酒,只有风尘满怀。范仲淹拿起酒壶,为尹洙满了杯酒。尹洙望着那杯酒,叹气道:“范公,你还记得当年吗……你每次被逐出京城,很多人因为你的正直而送你,长亭折柳,举杯说你,‘范君此行,极为荣耀’。”
范仲淹本平和的脸上,有了分激昂。但最终他不过端起酒杯,感慨道:“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余靖、蔡襄、你还有欧阳修一帮大臣,为了给我鸣不平,随我一块被逐出了京城。我……一直都记得!因为有你们,我才不孤单!”
“那时候我们心甘情愿!”尹洙一字字道:“如果再回到从前,我还是要为你鸣不平。”
“那现在呢?”范仲淹突然问。
尹洙目光复杂,并不直接回答,许久才道:“你可记得我们当初指点天下的时候说过什么?”见范仲淹不语,尹洙霍然站起,激动道:“我等历数大宋沉疴,均说变革势在必行。只有富国强兵才能兴治太平,只有先去除西北大患,才能繁盛大宋!”
范仲淹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这些话,我从未忘记。”他说的坚定非常,双眸中神采飞扬。这一刻的表情,有如多年前的冬夜飞雪。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尹洙见状,精神一振,立即道:“如今圣上启用贤明,韩公和我等一般的想法。他也极力主张改弦易张,重振宋威。他决定先定西北,再改沉疴,是以决定五路出兵攻打元昊,但你为何上书说并不赞同?”
范仲淹沉默许久,望着一旁的大树,突然道:“其实已入冬了……”那大树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很是凄凉。
“树上的叶子不是一夜能够掉光的,也不是一夜能够长出来的。”范仲淹又道:“如果我们想看苍翠郁郁,心急的会浇水,甚至会浇热水……但这树非但不能繁盛,很可能会冻死的。西北就像这棵树!”
尹洙沉默下来,范仲淹望着尹洙,真诚道:“我也很急,但我们必须要等,必须要准备,培土浇水,这样时机到了的时候,我们才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尹洙,我知道……韩琦、你、很多很多人都盼着大宋强盛,迫不及待的想要变革。但这事不能急,我希望……你能懂我!”
尹洙叹口气,摇摇头道:“我说不过你。”他端起酒杯,又放下,问道:“范公,此战能否成功呢?”心中在想,“范公老了,少了当年的那股魄力。元昊算什么,一介武夫罢了。范雍是无用之人,这才导致三川口惨败。难道说韩公、范公联手,还对付不了元昊吗?只要能一举平定西北,龙颜大悦,就是对大宋改革开拓之时,到时候我等起沉疴、改弊端,开创大宋一代盛世,岂不是多年所盼?如此方不负平生!范公做事最近考虑的太多,只盼白豹城能一战而胜,鼓舞西北军心,到时候再劝范公支持韩琦好了。”
范仲淹见尹洙脸色阴晴不定,还是平静道:“尽人事,听天命。你我该做的都已做了,急有何用?”
尹洙哈哈一笑道:“那不谈军情,谈谈诗词可好?你初到边陲之时,曾做过一词的上阕,不过一直没有下文……我一直在等。柳七的词虽艳,总不如你的来劲。”
范仲淹微笑道:“我都忘记了,偏偏你还记得。”
尹洙道:“我怎么不记得?你的词,我每个字都记得。为文章,务求古之道,偏偏汴京那些所谓的文人,除了艳词外,再也做不出其他,让人听着来气!”站起来,端着酒杯吟道:“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好词,好词!”见范仲淹含笑不言,尹洙认真问,“这不是好词吗?你听听,若非真正到了边陲之人,焉有如此眼界,如非真正大气魄的人,也难有如此忧国忧民之心。”
范仲淹哑然失笑道:“我虽然脸皮不薄,可被你这么一说,也要红了。”原来这词却是他所做。
尹洙笑道:“过了这久,你总该想出下阕了吧?”
范仲淹持杯在手,望着月光如霜,突然道:“你可听到羌笛声了吗?”
尹洙侧耳听去,隐有所闻。如此深夜,那羌笛之声无疑满是幽怨。尹洙叹道:“这时候吹笛子的人,多半……是想家了。”只有在边陲的人,才了解边陲人的苦。只有边陲,才有这种幽苦笛声。
范仲淹双眉微扬,望着酒杯道:“下半阙也有了。”他缓缓吟道:“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吟词如乐,可神色满是萧索落寞。
尹洙随着节奏轻拍手腕,等范仲淹念完后,轻叹道:“好词呀,好词。这下阙中,我最喜燕然未勒四个字。当年东汉窦宪得罪了太后,为立功赎罪,请命北伐。结果大破匈奴,在燕然山刻石记功而回,功勋炳耀。范公你也得罪过太后,也想大破党项军,效仿窦宪之举。只是区区四个字,尽显胸中抱负。范仲淹还是范仲淹!”
范仲淹吁了口气,“尹洙,你还是……懂词了。”
尹洙得范仲淹一言,眼珠一转道:“只懂词……难道不懂你吗?你以为我真不懂吗?窦宪为权,你为天下。他可以不择手段,但你虽想破党项人,还忧兵士之苦。不过总是这样瞻前顾后,如何成事呢?”
范仲淹沉默良久才道:“范某之功,不想用兵士之血染成。”
“可若不战,又有别的办法吗?”尹洙反问道。
范仲淹悠悠一叹,再不多言。
远处的火光焚天,天欲燃。那风声、笛声、厮杀声交织错落在一起,夜无眠,天欲破晓。
近清晨之时,范仲淹眼中已有血丝,尹洙也是一夜未眠。二人焦灼的等待白豹城的消息,这时寨北有一骑飞奔而来。见到范仲淹后,立即翻身下马,禀告道:“启禀范大人,白豹城已被团团围困!我军正在加力攻打。”
尹洙急问,“那现在情况如何?”
飞骑道:“还在等消息。”话未说完,又有一骑赶到,禀告道:“到如今,周边羌人、叶市、金汤城,暂时没有援兵来救白豹城。”
范仲淹喃喃道:“任福向我说这些,只想让我放宽心,攻城显然并不顺利。”范仲淹虽听喜讯,但已看出隐忧。
尹洙扼腕道:“难道说我等全力一击,竟还下不了一个白豹城?”
“白豹城屹立西北多年,党项人狂傲是有,但警觉仍在。这次我等是出了奇兵,可谁都不能担保,他们没有戒备。”范仲淹缓缓道:“任福此人狂傲,只盼他莫要一意孤行,若真的攻不克城池,又逢敌援兵至,可暂时退回,再图打算。”
尹洙道:“那如何能行?区区一个白豹城都攻不下,以后何谈踏破横山,平定西北?”
范仲淹微微皱眉,才待说什么,又有飞骑赶到,“启禀范大人,武英已杀入了白豹城。”
尹洙哈哈大笑,终露喜意道:“范公,你一直说武英勇而乏变,但他这次却不负你的厚望。”
范仲淹终于也舒了口气,可还是望着白豹城的方向。
消息络绎不绝的传到——“白豹城城南被破!”,“白豹城城西被破!”,“宋军已烧了白豹城的太尉衙署!”,“武英生擒了白豹城的最高统领张团练!党项军没了指挥,争相逃命。”,“任大人纵兵厮杀,屠戮白豹城。”,“宋军斩杀党项军统领七人,捉敌官五人……搜获牲口、战马难以尽数!”
宋军大获全胜!
范仲淹听到这里的时候,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命人前往通知任福,烧城后,尽快回转,莫要贪功,提防党项军援兵赶至,那就得不偿失了。
尹洙已去安排庆功宴,范仲淹突然发现,这些消息中,竟然没有狄青的。
狄青那面如何了?范仲淹很有些忧心,他只听过狄青的事迹,毕竟没亲眼见过狄青作战。但一想到狄青那刚毅的脸庞,范仲淹已不再担心。
范仲淹信自己的判断,认为狄青不会辜负他的厚望。
黄昏之时,任福终于带人赶回,本是肃然的柔远寨因为大胜沸腾了起来。白豹城所藏甚丰,宋军缴获兵甲战利品难数,带回的牛羊马驼竟有近万之多。
任福背负四刃铁锏,趾高气扬的回转,见范仲淹就道:“下官未负范大人所托!”
范仲淹笑容满面道:“很好,很好。”听着任福不停禀告战绩,瞥见武英已周身是血,忍不住道:“武英受伤了?”
武英咧咧嘴道:“一些小伤,不妨事。”
任福重重拍着武英的肩头,赞道:“武英负伤不下七处,可还活捉了张团练,此次攻城,当记头功。”
“那狄青现在如何了?”范仲淹问。
任福撇撇嘴,“他嘛……应该和高继隆还在坚守华池,不过我已撤兵,已传令让他们回来了。不闻太多的消息,想他们捡了个便宜,没有和党项人交手吧。”
范仲淹见任福身为此次战役的部署策划,可竟对手下狄青、高继隆如此漠不关心,心中不悦。但见众人兴高采烈,不想打断他们的兴致,终于道:“诸君此战辛苦,我已摆下庆功酒,还请入席。”
众人轰然叫好,就在帐外露天庆功。酒菜摆上,范仲淹陪众人喝了几杯,可不时的看看寨北。
酒过三巡之际,终于有飞骑来报,“高继隆、狄青已带兵回转。”
范仲淹欣喜,静等狄青上前。见狄青尘满面,血染征衣,关切问道:“狄青,可曾负伤?”
任福一旁道:“他这人……听说好负伤。平远之时,一伤就有半年之多。”说罢大笑,旁将均是跟随而笑。
狄青只回道:“此次未曾受伤。”
任福问道:“那收获如何?不知斩了多少敌兵?”
狄青皱了下眉,摇头道:“末将不知。”
任福一拍桌案,喝道:“狄青,你无论如何,已是个巡检。怎么连战果如何都不知?”
范仲淹不待多言,一人已哈哈笑道:“他是不知道战果如何,他顾不上数呀。”高继隆从狄青身后走出,对范仲淹施礼道:“范大人,华池一战,狄青以逸待劳,等骨咩族出援之际。力斩骨咩三熊,大破骨咩族兵!”
尹洙惊诧道:“都说骨咩三熊是骨咩族极勇的斗士……竟被狄青一起斩了?”
高继隆道:“管他白熊、黑熊还是灰熊,都挡不过狄青的一刀。”
任福心中微颤,暗想早听过骨咩三熊简直比熊还凶恶,他这才把活儿交给了狄青。可狄青恁地凶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