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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铺寨本宋人的营寨,不过自从党项人在附近建了白豹、金汤两城后,马铺寨因为年久失修,兵力稀少,只能放弃。
范仲淹笑笑,神色有分振奋,说道:“狄将军,那是我们的人,我叫他们来的。走吧,去马铺寨。”
狄青有些奇怪范仲淹跑到荒芜的马铺寨做什么,但他听从命令,一挥刀,向西南、东北向点了下。两千立在寒风中的骑兵就像被刀劈开一样,分成两组,如待发的怒箭!
范仲淹见了,暗自点头,心喜狄青自有主张。狄青虽听来人是范仲淹所招,但不明真相,还是积极防备,以防不测。狄青如此做法,虽对范仲淹有些不敬,但范仲淹更是欣赏。
众人策马,黄昏之际,已到马铺寨。
这时西南、东北两向的宋人同时赶到。两千多人,赶着数百辆大车,车上装满了各种材料和工具,好像要盖房子一样。
两向各走出一人,到了范仲淹面前,施礼道:“范大人,属下如约赶到。”
左面那人长得一表人才,满是书生气息,让人一见之下,就心生好感。右边那人却长得没有人样,他脸上挨了一刀,鼻子都被削去一半,瞎了一只眼,面目狰狞,瘸着腿。黄昏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鬼,若是到了晚上,只怕要把鬼都吓死。
那残废之人似乎也知道自己面容太过恐怖,始终垂着头。
范仲淹望着那残废之人,眼中只有怜悯,向二人介绍道:“这就是鄜延路的兵马都监狄青狄将军。”
那二人都向狄青行礼,狄青回礼。范仲淹拉着那残废人的手道:“狄青,这本是藩部的统领,叫做赵明,当初曾镇守过马铺寨。那个……是犬子范纯佑,眼下是延州主薄。”
狄青见范纯佑和范仲淹倒是很像,只是朝气蓬勃,少了范仲淹的沧桑,有些奇怪范仲淹为何要找这两人前来。
范仲淹道:“赵明,纯佑,你们做事吧。”那两人应了声,已喝令手下赶车入山。赵明更是一瘸一拐的在山中打量地形,指挥众人卸车取料。
狄青见众人这般举动,心中一动,问道:“范公,你要重建马铺寨吗?”
范仲淹笑了,“我就知道,你能猜到了。”突然问道:“我们虽破了白豹城,为何不趁机占领那里呢?”
狄青不想范仲淹有此一问,沉吟道:“暂时没有兵力去守。”他说得不无道理,眼下大宋无论是陕西、山西或者是河北,都无险可守。这就导致一个很严重的后果,大宋什么地方都想守,但一交兵的时候,很多地方都守不住。大宋号称拥兵百万,但太过分散,结果导致当初三川口一战时,两个副都部署加上郭遵等人所率的兵马,不过万人,大宋调兵之弊端,可见一斑。
范仲淹微微一笑,“说的有道理。那地方对西夏人很便利,我们能趁其不备斩断他们的枝叶,却不能挖出他们的根。既然如此,只能放弃。我们对抗横山的夏军本就处于不利,三川口一战后,又丢了土门,失了金明寨,更没了地利。延州那里,我们只能死守青涧、延州,等待机会。”
狄青立即道:“延州暂时没有机会,但庆州有!我们破了后桥寨,烧了白豹城,眼下金汤城只是孤城一座。马铺寨若重修起,就如尖刀般,插在白豹城和金汤城的中间。不但可直逼夏人的叶市,还能伺机攻打金汤城!”
范仲淹眼中满是欣慰,点头道:“你说的一点不错。我们进攻一直难以为继,是因为我们缺个根。马铺寨地势极好,可做我们的根,我们以后就依据这里生根发芽,不停的修下去,总有逼到横山的时候。这个法子虽慢,但眼下只有这个法子!以前我们守不住马铺寨,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我们有你!”范仲淹回望狄青,凝声道:“夏人不久后就会知道我们的行动,他们不会容忍一把刀插在这里,也很快会派兵来攻!”
“范大人尽管建寨。”狄青一字字道:“有狄青在,他们奈何不了这里。”他字字如同刻在了岩石上,不容半分修改。
范仲淹舒了口气,欣慰道:“很好!对了,我决定给马铺寨换个名字……”略作沉吟,范仲淹缓缓道:“就叫做大顺……大顺城,好不好?”
又近黄昏,夕阳晚照。
冷风中的暖阳撒下了金黄色的光芒,斜飞千峰,最终落在范仲淹的脸上。那张脸上已有皱纹,鬓角早染霜花,但那双眼,依旧的明亮多情,满是希望。
狄青望着那张脸,眼中也充满了期冀。
这两个一样命运舛磨的人,也一样的坚强不屈。不屈命运的安排,竭力的抗争,心中又有希望……
希望终有顺行的那一天。
狄青移开目光,望着太阳一点点的西落,喃喃道:“大顺城?好,好名字!”
日头落了升,升了落,天道循环。两千多的人手,昼夜不停建寨。山上的雪融了,草绿了,黑石褐土上,开始盘旋着一条新的巨龙。
巨龙虽粗糙,但已成型,只待春风夏雨,就能雾化飞腾。
这一日,红日东升,狄青坐在山腰的方向,远望西方,若有所思。
他的征衣上黑褐夹杂,已分辨不出本色,黑的是尘、褐的是血。尘也好,血也罢,都掩不住他坚毅的脸庞,忧郁的眼。
金灿灿的光线落下来,给那伟岸的身躯带来分汉家陵道的沧桑……
他望着西方,心中在想,为何我没有再次做那个古怪的梦呢?难道说,我不是伏藏?伏藏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
相思如麻,戎马倥偬,他这段日子坚守大顺城,疲惫的梦都难做一个。无梦相思浓,有前尘往事,纷沓杂乱。
飞雪、元昊、飞鹰、野利斩天、还有那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叶喜孙……
这些人都好像和香巴拉有些关联,眼下他们如何了,是否找到了香巴拉?
他们离狄青虽远,可狄青总觉得,他们终究还有相见的那一天。
收回了远望的目光,狄青望向了盘旋在山间的大顺城,嘴角浮出分微笑。他是看着大顺城兀立而起,一点点的雄伟壮大。他没有辜负范仲淹的期望。
数月五战,斩将七人,杀敌两千余人,他甚至没有让夏军接近大顺城。
他狄青已开始向元昊宣战!大顺城,就是他的战书!一直以来,都是夏人蚕食宋人的领土,只有这个大顺城,建在了夏人的地盘中。
远望韩笑向这个方向行来,狄青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山间残雪早尽,一朵不知名的花儿,悄然绽放。
花儿如雪,山风中瑟瑟抖动。
狄青蹲下去,望着那朵花儿,又想起那个夜,那双凄婉的眼眸,那不舍而又深情的声音,“你在我心中……本是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
他轻轻伸出手去,却没有攫取那花朵,只是用指尖轻触花瓣。花瓣有露,阳光下闪着亮,有如泪光。
终于直起了腰,狄青回望韩笑。韩笑到了狄青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狄青不经意的皱了下眉,韩笑又道:“狄将军,范大人找你有事,请你过去一趟。”
狄青点点头,前往范仲淹的营帐。
才到了帐外,就听帐内有人厉声道:“范公,你变了!”
狄青一怔,不解这里有谁会对范仲淹这么无理,听那声音有些熟悉,犹豫片刻,还是掀开帘帐走了进去。
帐中有两人,一站一坐,站着的是尹洙,坐着的是范仲淹。尹洙已脸红脖子粗,范仲淹还是神色平淡,但双眸中,已有了几分无奈。
范仲淹见狄青前来,眼中有分暖意,看了眼尹洙,商量道:“尹洙,我和狄青有事商议,你先休息几天再谈好不好?”
尹洙道:“不行,我辛苦的赶赴京中,又从京城赶到你这里,就要听你一句话。”
狄青见这二人竟有点剑拔弩张的味道,心中奇怪。正要圆场,帐外警声遽起,大顺城的人都知道,有敌来袭!
尹洙怔了下,一时间忘记了争吵,范仲淹扬眉望向了狄青,问道:“怎么了?”
狄青倒还镇静,微笑道:“无非是夏军又来转转,估计送货来了。范大人,我去看看。”见范仲淹点头,狄青不慌不忙的出了中军帐,消失不见。
鼓声急,战意横空。大顺城外,风雨狂来。
尹洙听那鼓声紧密,有如敲在胸口,忍不住问道:“夏军常来骚扰吗?”
范仲淹轻叹口气,说道:“也不常来,一月几次罢了。”
尹洙瞠目道:“一月几次还少吗?我军损失严重吗?”他这一问,其实很有深意。
范仲淹摇摇头,“没什么损失,反倒收获了不少。他们每次来,都送来了不少战马、盔甲……”嘴角带分欣慰的笑,“有狄青在,不用担心了。他已连斩党项人七员大将,想不到夏军还敢来。”心中忍不住的想,“夏人看来已把大顺城视为眼中钉,不拔不快了。”
尹洙明白了送货的含义,眼珠转转,赞道:“狄青真英雄,范公得此虎将,可说是天意了。”他说的微妙,范仲淹已听出尹洙还没有放弃说服他的念头,岔开话题道:“京中现在……比西北要暖些吧?”
范仲淹一旁有个火炉,上面清水才沸。范仲淹亲自提壶,为尹洙倒茶,心中又想,“怎么才能让尹洙、韩琦打消大举进攻夏人的念头呢?如今时机未到,西北军备早荒,兵力积弱,在这时出兵,根本没半分胜出的把握啊。再说朝廷颓靡,庙堂之人只享安乐,不知西北之苦,钱粮划拨总不及时。大宋无精锐之军,前方要对虎狼之师,后面有庙堂牵扯,这样出战还不是送死?”
原来前些日子,和范仲淹同赴西北的安抚副使韩琦,仗着在镇戎军击退了野利遇乞、又大破白豹城之功,信心高涨,想毕其功于一役,竟建议宋廷五路出兵进攻夏国。范仲淹并不赞同,上书反对。夏竦虽统领陕西,见手下有分歧,举棋不定,又不想担责,就让韩琦、尹洙亲自前往京城,对圣上分析形势,再做定夺。
范仲淹虽未听尹洙述说京中详情,但察言观色,也知道尹洙此行不利。尹洙一到大顺城,就期盼用情面说服范仲淹,让范仲淹上书支持韩琦出兵,范仲淹断然拒绝,尹洙这才愤怒,指责范仲淹变了。
尹洙满腹心事,知道范仲淹故意转移话题,忿忿道:“范公错了,京中只比西北要冷,因为西北还有热血,但汴京只有冷血!”
范仲淹沉默无语,他久经浮沉,早明白朝廷的心思,知道吕夷简这些人为求稳妥,就算天子有心兴兵,吕夷简和两府中人也不会赞同韩琦出兵的。
要出兵,绝非是某个人能定下的事情!就算赵祯都不能!
尹洙见范仲淹只是望着茶杯,问道:“范公为何不问问我京城之行呢?”
范仲淹略带无奈道:“不知你京城之行如何?”
尹洙道:“此行倒还顺利。朝廷决定出兵了。”
范仲淹心中一紧,有些讶然道:“当真吗?如何出兵呢?真的要兵分五路进攻西夏吗?”他一连三问,心中沉重。
尹洙凝视范仲淹的表情,回道:“非五路,而是两路出征。朝廷建议……由韩大人的泾原路和范公的鄜延路联合出兵,伺机进攻西夏。”
范仲淹敏锐道:“是建议?并非是决定?”
尹洙见范仲淹目光灼灼,不想骗他,终于长叹一声,“不错,是建议范公酌情与韩大人联手出兵。范公,目前吕夷简独揽大权,只求高官得坐,难有进取之心。眼下西北惶惶,国威不振。国事至此,唯有一战才能平民怒,振国威,想范公定不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吧?”
范仲淹也叹口气,摇头道:“你错了,这绝不是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