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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苏北一脸的紧张和兴奋:
“班长,刚才真险!”
他把钢盔递给萧剑扬:
“看到你被鬼子的机枪压在那儿,连长差点下令要打重机枪。还是二排长沉得住气……”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压低了声音。
萧剑扬嘿嘿地笑了笑,没说话。
从旁边的战防炮炮位上,传来了一阵喝彩声。萧剑扬扭过脸朝那边瞅了瞅,只见那名炮兵上士冲他扬起了一只胳膊,手上的大拇指翘得很高。
又是一串捷克式轻机枪的对空射击声,从中华门城楼上传来。
很快,沙袋工事后面的弟兄们,都听到了一阵马达的轰鸣声。小苏北的脸开始发白,萧剑扬心里也一哆嗦:“莫非那铁家伙又来了?”
两个移动着的土黄色铁盒子,出现在了护城河对岸。战车后面,几十名日本兵弯腰跟随着前进。
两辆日本战车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排开阵势,不紧不慢地朝护城河桥开过来。看架势是要在行进间夺取这座通向城门的木桥。
可能是为了照顾身后步兵的行进速度,两辆战车开得并不很快。
萧剑扬有点慌乱地朝身边瞅了瞅,笔杆儿连长的开始发青的腮帮子跳进他的眼帘。而蹲在二四式重机枪后面的二排长,也张了张嘴,看样子想骂点什么,但到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声响。
显然,大伙儿都没料到,鬼子的战车绕过雨花台出现在了面前。
萧剑扬很无奈地摸了摸手里的中正式——面对日本人的铁王八,自己的步枪是干着急使不上什么劲儿啊。
“这下要瞧你们的了,炮兵老哥……”他抬眼看了看工事旁边的战防炮炮位,在心里小声地说。
日本人的战车在渐渐地逼近。不但可以很清楚地听见战车的马达声,而且还能听到车体金属与履带的摩擦声、碰击声。
望着它们俩越来越清晰的轮廓,萧剑扬的脑海闪过一个人的影子——那是他们班的副班长,抱着一捆手榴弹,正慢慢地向前匍匐。
他记起了副班长在爬出战壕时回头说的那句话:“哥儿几个,来年清明,给俺坟头儿来碗烩面啊……”
萧剑扬抿了抿嘴,又看了看不远处那门沉默中的战防炮。
“眼下有炮了,这回可不用拿人往上填了!”他心里有点宽慰。
可马上他想起来,这炮的瞄准镜不中用了。几乎与此同时,他又记起来,那位炮兵上士曾经说过,这门炮只剩下了三发炮弹。
“瞎眼炮配三发弹,对付鬼子的两辆铁王八……悬啊!”萧剑扬的心又抽起来了。
“操!绑手榴弹!快!”
沙袋工事里,二排长何进财正忙不迭地催促着弟兄们。显然,他的心思跟萧剑扬的相仿,对那门战防炮没敢抱太大指望。
战防炮的后面,那名炮兵上士倒是不动声色。他曲着一条腿,膝盖跪在地面上,直立着上半身,默默地瞅着那两辆越逼越近的日本战车。
在他身边,那名左手缠着绷带的炮兵上等兵,正熟练地把一发细细的炮弹填进炮膛。
日本人的战车越来越近了。萧剑扬可以看见,冲在前面的第一辆战车顶上,插着一面方型的旗子。红白相间的旗面,在风中剧烈地抖动着。
这时,中华门城楼上,几挺轻重机枪开始射击了,看样子是想隔断跟随在战车后面的日本步兵。
萧剑扬他们沙袋工事里,依然一枪没发。因为日本战车的车身挡住了中国射手的视线。
这时,有团亮光在战车的炮口闪了一下——日本人开炮了。炮弹飞过护城河,撞在了城墙上。青灰色的尘土夹杂着碎砖块落了下来。
战车上的机枪也响了起来。
沙袋工事里,小苏北他们几个新兵,已经克制不住紧张的心情,开始用步枪朝冲过来的战车射击了。
萧剑扬端起中正步枪,瞄了瞄,又放了下来。他满怀期望地瞅了瞅旁边的战防炮炮位。浅灰色的炮身却依然纹丝未动。
日本战车的马达声更加剧烈了。车身移动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小苏北扔掉了手里的步枪,用结结巴巴的嗓音喊叫起来:“开……开……开炮啊!”
萧剑扬紧紧地把腮帮子贴在步枪的枪托上,心里也紧张地喊着:“开啊,倒是开炮啊!”
可战防炮的炮位上,依然沉默无声。
第一辆土黄色的战车冲到了护城河桥的桥头。
就在这时,桥这边的战防炮炮身抖动了一下。细长的炮管前腾起了一团青烟。一道火光闪过桥面,扑向桥那头的战车。
然而,这道火光从战车车身的左侧滑了过去。这第一炮就打偏了。
萧剑扬惋惜地咬了咬牙齿。
桥头原本有两个拒马,但日军战车的履带轻易地把它们碾倒。插着军旗的战车低吼着冲上了护城河桥。木质的桥身颤抖起来。
当这个铁家伙开到桥中央的时候,中国人第二发战防炮炮弹赶到了。一道蓝色的火光,像一支短短的箭头,狠狠地刺进了铁甲战车的身躯。
战车的车身在履带上面重重地哆嗦了一下。车头向左一歪,整个战车栽下了桥面,掉进了冰冷的护城河中。
中国军队的阵地上,突然安静下来。绝大多数中国士兵,包括萧剑扬在内,这还是头一回瞅见,自己的战防炮干净利索地收拾掉一辆日本人的战车。
还没等大伙儿缓过神来,日本人的第二辆战车又冲上了护城河桥。
第四章中华门
第四章中华门(7)
战车上的机枪猛烈地朝战防炮炮位扫射过来。子弹打在火炮防盾前面的沙袋上,“噗噗”直响。
萧剑扬忘记了瞄准,两只眼睛只顾盯住自家的战防炮,还有它的操作者们。
战防炮低矮的炮身再次抖动了一下。
当炮声沉寂下来的时候,萧剑扬看到,后面的那辆日本战车也一头掉进了护城河里。
【根据参加当年南京保卫战的陆军51师306团上校团长邱维达的回忆:“(十二月十日)午后四时许,南京城区战况已经激烈展开……我当时在中华门城上指挥所,发现敌坦克两辆掩护步兵企图通过中华门外军桥。我命令集火炮数门,直接瞄准射击,敌两辆坦克中弹掉入河中。敌步兵失去坦克掩护。纷纷后逃。我即令一个加强连出击,斩获数十人,(我军)士气为之一振……】
日本人的两辆战车相继被打到护城河里之后,跟随它们冲锋的日军步兵完全暴露在中国军队的射界里。
二排长手里的二四式重机枪畅快地哼唱起来。距离这么近,萧剑扬的步枪很轻松地撂倒了两个端着刺刀的日本兵。
土黄色的身影开始向后退去。
就在这时,从中华门的城门洞里,传出了一阵喊杀声。
一百多个身穿蓝灰色军服的汉子从里面冲了出来。他们手中的中正式步枪上,有刺刀的寒光在闪烁着。一个连长模样的军人奔在前面。他左手握着一把自来得手枪,右手挥动着一柄长刀,嘴里大声呼喝着。
在他的率领下,这大约一个加强连的弟兄迅速冲上护城河桥,朝着败退中的日本士兵压了过去。
(五)
护城河桥畔的战斗结束后没多久,四周的光线就黯淡了下来——傍晚了。
冲过护城河桥进行反冲击的那个连,从桥对面撤了回来。在中华门的城门洞外面,他们简单地列了个队,清点人数,也顺便点验一下缴获的战利品。
刚才,萧剑扬他们独立排没接到出击的命令。这会儿,只能待在沙袋工事后面,干干地瞅着人家摆弄缴获来的东西,很是眼馋。
那个连排了四列横队,站在第一排的士兵,手里拎着缴获的武器。看起来三八大盖约莫有十几条,另外还有两挺歪把子轻机枪。
队列里面,不少人手里拿着日本人的暗绿色钢盔。有个身子骨粗壮的弟兄,身上还披了件日本人的黄呢子大衣。
在队列前面的地上,扔着十来个圆滚滚的东西。每个玩意上面都满是黑红而粘稠的血污。萧剑扬仔细瞅了瞅,发现这些圆圆的东西,是人的头颅。看样子刚刚从日本人的脖子上割下来不久。
那名刚才手挥长刀的连长,此刻站在队列前面,讲了几句什么。他右手握着自己的长剑,左手抓着一面小膏药旗。这旗子多半是从哪支三八大盖的枪头扯下来的。
一面说着话,他一面用旗子布在长长的刀身上来回擦拭着。
萧剑扬认出了那名军官——昨天傍晚在那个小村子宿营的时候,见过他。
整好队,讲完话,这个连向中华门城门洞里开进。他们的三个弟兄,跑到萧剑扬他们工事这儿借了几条麻袋,把那十来个日本人的首级塞了进去,然后拎着麻袋追赶自己的队伍去了。
暗红色的血,从棕褐色麻袋的底部渗了出来,一点一点地滴在路面上,形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血线。
这条细细的血线慢慢地向前延伸,消失在中华门那高大、幽深的城门洞里面。
接下来,那几个88师的战防炮炮兵弟兄也开始往下撤了。他们在一些步兵弟兄的帮助下,把炮架收了起来,又拴上了牵引绳。
那名炮兵上士,弯着两腿,一摇一晃地朝305团独立排的工事走来,没有敬礼,而是拱了拱手:
“51师的弟兄们,我们先下去了。多保重吧!”
二排长掏出身上剩下的小半包“哈德门”,塞到炮兵上士的怀里:
“今儿个多亏你们这炮了。眼下要往哪儿撤啊?”
炮兵上士也很茫然地摇了摇头:
“谁知道呢?先撤进城里再说吧。”
他把眼光转向了萧剑扬:
“好小子,枪打得不赖啊,脑子也活。要是当炮兵,也是一把好手……”
萧剑扬倒觉着有些不好意思了:
“老哥您那炮才叫打得好呢!”
炮兵上士摆了摆手:
“没炮弹了,这炮也就成摆设了。”
说完,他转过身,又是一摇一晃地走开了。
那门打光了最后一发炮弹的战防炮,在沉默中撤离了自己的炮位,慢慢地朝南京城里移去。
目送走了炮兵弟兄和他们的炮,萧剑扬倚着沙袋蹲了下来。他想抓紧时间擦擦枪。
暮色袭上了南京城高大的城墙。
这时,萧剑扬瞅见笔杆儿连长坐到一个弹药箱上面,从身上的挎包里摸出个布面的小本子,把那支黑颜色的粗杆儿自来水笔从左胸前的口袋里拔出来,趁着天色没完全黑下来,抓紧时间往本子上记着什么。
这已经不是萧剑扬头一回瞅见笔杆儿连长往小本子上记东西了。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凑过去小声地问:
“连长,老看你在本子上记啊记的。究竟记点儿啥啊?”
第四章中华门
第四章中华门(8)
笔杆儿连长没停下手,就着越来越暗的光线紧着写了几笔,然后合上笔帽:
“我这是写点儿简单的日记。这习惯还是在念大学的时候养成的。后来到了军校,也是天天写日记。”
说着说着,他扬起头,望了望伫立在暮色中的城墙。萧剑扬发现,此刻连长的脸上显出一种很轻快的表情。大概是他回忆起了自己在学堂里的那些时光吧?
在萧剑扬看来,这位笔杆儿连长人还不错。跟一般行伍出身的军官相比,他对待当兵的弟兄比较和气,懂的东西也多,喜欢跟大伙儿拉拉家常。要说有不行的地方,就是身上书生气重了些。不少时候,萧剑扬觉得他不大像个连长,倒更像个学堂里的教书先生。
“在南京念中央军校这两年多,对我来说是有特别意义的。我从一名普通的大学生,变成了一个军人。当然……”
年轻的连长有点不好意思:“还不算是个很称职的指挥官。”
停了停,笔杆儿连长接着往下说:
“等从军校出来,上了战场,就顾不上写日记这玩意了。在上海打了两个来月的仗,统共也没记下几个字。”
一边说着,笔杆儿连长一边把那支黑自来水笔在手中轻轻敲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