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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方敲了这笔大竹杠,十分得意。只是苦了张豹——可怜他把银子兑清,一心盼着回家过瘾。骑在马上,连摇带晃,哪里坐得稳?三番五次,几乎从马上掉下来。幸亏有跟随的护兵,两个人一左一右,在马旁边架着他。好容易来到公馆门前,从马背上将他搀下来,已经成了一滩泥,哪里还能迈得开步。大家七手八脚将他抬到上房,放在床上,只剩了喘气。眼泪鼻涕流多长,张着嘴只是说不上一句话来。再看头上汗珠子,足有豆粒大小。庄夫人一看这情形,知道他是瘾大发了,立刻叫伺候烟的人将灯掌上,将装好了的烟递过来叫他吸。哪知他此时一点力量也没有,空张着大口,只是吸不进去。庄夫人叫伺候烟的人自己吸了,向张豹口里喷。直喷了有半个钟头,他才缓醒过来,自己对付着能吸了。一气吸了十几口,又喝了半碗燕窝粥,方才睁开眼睛。看了看庄夫人,不觉长叹一口气,跟着有气无力地说:“李天洪,你为何下这样毒手?险些要了我的性命。”庄夫人问他,见钦差怎样?张豹慢慢地学与她听。庄夫人咬牙恨道:“这姓瑞的,太不讲情理了。常言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你既把人派去给他看门,就不应当再敲这大的竹杠;你既要敲竹杠,就应当以礼待人。似此瞪眼要钱,岂不成了活强盗吗?罢罢!你从此以后,只在家里藏着。他再叫你,你只管推病不去,横竖他不能派人来抄家。以后我自有法子对付他,决能叫你出这口怨气。”张豹听了,跪在床上,连连向夫人叩头,说:“夫人果能这样,便是救了我张豹的性命了。”庄夫人吃过晚饭,果然去寻七姨太太,求她转托祥呈,向瑞方疏通一切。七姨太太满口应承,说:“姐姐自管放心,这事算不了什么。等明天便叫他去会钦差,先替姐夫请好了病假,再不至有麻烦了。”庄夫人再三叮咛,方才去了。(W//RS/HU)
第二天,祥呈果然去会瑞方。论世交,他比瑞方晚一辈,见了面,倒是很恭敬的,称呼老世叔。瑞方向来是看不起人,何况一个晚生后辈,他更不放在眼里了,拿出老前辈的神气来,问祥呈道:“你这湖北最得力的营头,现在属哪一镇?”祥呈道:“湖北的兵,全是经庄中堂手练成的。除调走的不算,现在只剩了十二、十三两镇。十二镇归张豹带,十三镇归李天洪带。这两镇人确是劲旅,军装军械,也都特别整齐。不知老世叔询问军营,有什么调遣?”瑞方道:“我不日入川,是不能孤身去的,至少也要带两千人。我想从李天洪那一镇中,抽调五营,率带入川。如能叫天洪随我前去,那是再好没有了。倘然天洪不能去,可以叫他保荐一人,将来事竣之后,我必专折保荐。这是再优不过的差事,老世兄费神,就替我办理一下吧。”祥呈沉吟不语,略停了片刻,才答道:“老世叔尊谕,晚生本当照办。但是内中有种种难处,不能不先诉明:一者湖北新军,如今只剩了这两镇,当此多事之秋,其势不能再往外调;二者李天洪的兵,人类复杂,隐患甚长,晚生在这里,也不过是虚与羁縻,诸事不敢认真。若随老世叔前往,倘然路途之上出一点意外,晚生如何担当得起!还得求老世叔三思而行。”瑞方很诧异地问道:“你这话实在令人莫解,全是皇上家的兵,吃皇上家的饷,原为的是捍灾御侮,替国家消除隐患,怎么他自己本身,倒会有了隐患?这话从何而起,你倒要根本源流,说一个清楚,丝毫也不能含混的。”祥呈被他这一问,倒闹得毛骨悚然。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只得吞吞吐吐地答道:“这事说真了,也瞒不得老世叔。当日世叔在这里做巡抚,也知道那武备学校的情形。”瑞方插嘴道:“我不知道,你不要胡拉扯,倒是怎么一桩事情?”祥呈道:“当年庄中堂办这学校,规模设备,全是好极了。只是有一样欠缺,不知怎么,竟会将那排满革命的邪说,传染到这校中。因此一校的学生,除去几个学有根底、心地明白的,其余几乎全染了这宗恶习。最可恨便是李天洪那一镇,听说内中的军官,十个之中倒有八个是靠不住的。所以,晚生不敢将这镇的人拨与老世叔,怕的是他们到了四川,不但不能替国家出力,反而同那些野蛮人民勾搭在一处,那时可就危险极了。晚生纯是一番好意,老世叔千万不可误会。”瑞方正颜厉色地问道:“你这话太蹊跷了!老中堂在日,事事谨慎。这湖北如果有了革命党,他老人家决不会听其传染到学校。况且当日我也在这里,从不曾听见有这种风声。你这话是从何而起呢?或者是近年你们这些文武大员,诸事放任,不知检点,因此肘腋之间,任其乱党横行,竟至传染到军界中。事到临期,反而归过于老中堂,未免太不合情理了。你要知道,我此次来,原是奉旨授以兵权。湖北的军头,我本可以随意调遣。如今同你商量,乃是尊重你的职权,你不要误会我是有求于你。”祥呈挨了一顿训斥,心里很不高兴。自己寻思,我原是好意护卫你,你倒把罪过加在我头上,世界上哪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人?有意同他顶撞几句,一者他是钦差,二者又是老长辈。也罢,他既不领情,我不免使点手段,耍笑他一回。想到这里,仍然和颜悦色地答道:“老世叔责备的甚是,将来晚生必要格外细心。目前世叔立等着带兵入川,无论如何,晚生必选择得力军队,不日便咨送过来,决误不了启节之用。”瑞方见他这样驯顺,自以为将祥呈拍住,便也随风转舵。说老世兄既肯这样帮忙,兄弟还有什么说的。但不知你何时可以送过来?祥呈道:“老世叔启节的前两三日,决然可以送到。但不知世叔在湖北住的日期多少?”瑞方想了想,自己久在湖北,也徒然是同他们怄气。原想在这里替他们疏解军队,看这情形,也犯不上多此一举。便对祥呈说:“不过十日,我就要起身的。你赶紧预备,不要误了我的行期,那就好极了。”祥呈道:“世叔自请万安。晚生回衙,一刻也不停留,挑选好了,便送过来。”他一壁说着,便起身告辞。瑞方只送了两三步,才到花厅门外,就止步不送了。
祥呈上轿回署,心里是越想越气:好大的钦差,骄傲到这个样子!不要忙,我自有法子对付你,也叫你知祥大帅不是好缠的。他回来,先到上房用饭。七姨太太问长问短,问他可曾替张豹疏通好了?祥呈没有好气回道:“你们妇人家,怎么啰唣。张豹有病,他不会自己去请假!这一点小事,也必得麻烦我吗!”七姨太太从来不曾受过这样顶撞,如今真是出乎意外,立刻粉面通红,将吃饭的碗,向地下一掼,啪啦摔了一个粉碎。用纤手指着祥呈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冲着我发脾气!我叫你办的事,你忘在脖子后头,还说我麻烦你。我知道你是讨厌我,借题发挥。咱们索性说开了吧,你做你的总督,我回我的老家,各不相干,免得碍你眼。”说罢一迭连声,叫丫鬟收拾行李:“今天过江,便乘船回上海。这总督衙门,一刻也住不得了!”又是哭又是喊,登时闹得乌烟瘴气,马仰人翻。丫鬟仆妇一大群,全围上来解劝,哪里劝得好。可怜祥呈吓得手足无措,饭也不顾吃了,又是作揖,又是请安,再再地赔不是,说:“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天大胆子,也不敢冲你发脾气。因为方才同钦差怄了一点气,将张豹的事也忘了。你问我,我说话太直一点,竟自把你招翻了。这实在怨我不是,请你不要生气。”祥呈这一解释,七姨太太气更大了,迎面啐道:“欺软怕硬的狗头!钦差同你怄气,你为什么不同钦差翻脸?却夹着尾巴回到家来,向老婆发作。难道我是应当给你消气的吗?”姨太太越闹越厉害,祥呈是不敢再开口了。其余的姨太太,全远远听着称愿,谁也不来管这闲事。丫鬟仆妇们,更是无法排解。
后来还是有个机灵女仆骆大嫂想起,这场风潮,非把庄夫人请来,无论是谁也解排不了。她便偷偷出来,吩咐套好马车,自己坐上,到张公馆去接庄夫人。庄夫人听说,不敢怠慢,系上裙子,立刻乘车到督署来。骆大嫂搀着她一直来到后堂,高声喊道:“张太太来了。”祥呈正在发急,忽见庄夫人来到,真仿佛遇着救命恩人,立刻迎上去深深请安,说姐姐来得真巧,再晚一刻,就要出人命了。说也真怪,七姨太太一听庄夫人来了,立时止住哭叫,迎上前去,携了夫人的手,说道:“姐姐,我们今天见一面,再等后会了。”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