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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无意说的,哪知项子城虚心生暗鬼,却疑惑学潜是有意讥讽他,便用话岔开,说:“那些陈编断简的事,我们还讲他做什么?兄弟今天请仲翁来,是有一事相托,必须你老先生辛苦一趟,这事才圆满。”学潜忙问是什么事?项子城便将南北议和,各派代表在上海会议的事,约略说了一遍。又说全权大臣派定唐绍怡,全权之下,还有八位随员,将来也能出席会议,责任是很不轻的,非得老成望重之人,恐怕不能胜任。兄弟才想到,仲翁是我中州名士,并且平日乃心王家,此行必能折服民党,博最后的胜利。兄弟已将你的名字填入随员之首,就请你赶紧预备预备,好定日期赴上海。因为期限太促,不能久待了。项子城这一席话,总要算非常委婉。哪知陈学潜听了,脸上颜色忽然惨变。突然问项子城道:“宫保说的这南北会议,可是同革匪去会议吗?”项子城道:“现在民党已经据有数省,他们所借口的,也是为民请命,我们似乎也不可再以土匪目之。况且这一次议和,原出于皇太后懿旨。她老人家也是不忍人民涂炭,所以才想出这委曲求全的法子来,难道说我们做臣子的,就不知道爱惜人民,一定总得扩大这内战吗?”陈学潜冷笑了两声,说:“晚生说一句斗胆的话,这事就怨宫保处理不当。”陈学潜这种说话,在彼时要刨除他一个人,只怕可着中国,再也寻不出第二个来了。不要说项子城手下的人,没有敢这样说的,就连堂堂清室,什么皇太后、摄政王诸人,也未必敢说项子城一个不字。如今陈学潜居然张口敢说项子城处理不当,这个人的胆,总要算特别不同了。然而这个人的呆气,也要算独一无二了。他说了这种话出来,项子城却丝毫不动气,反倒和颜悦色地问道:“仲翁,你说我,我很乐意受教。但是怎么处理不当,还要求你明白指示才好。”陈学潜冷笑道:“宫保怎么倒请教晚生呢?晚生说话冒昧,实因不知宫保意旨何在。如今宫保既不耻下问,晚生倒要请教宫保了——宫保是否尚承认皇清朝廷是中国全国的主体?”项子城道:“这是自然。如今还是大清一统,并未改玉改步,谁敢说朝廷不是全国的主体呢?”陈学潜道:“宫保既知朝廷是全国主体,然则革命党窃据国土,称兵犯顺,我们是否应当认他为叛逆?”项子城道:“若单就朝廷这一面设想,固然也有此一说。”陈学潜道:“我们既知道他是叛逆,为什么要同叛逆议和?再说议和这一层,如果发于王大臣个人的意思,在暗地里同他们接洽,饵之以高官厚禄,赦罪招降,这是出于在下的意思,代宣朝廷德意,网开一面,也未为不可;岂有以朝廷君主之尊,却低声下气,同反叛去议和?只怕可着世界,也没有这样自轻自贱的皇帝。再要说,这事果真出于皇帝的意思吗?如果真是皇帝的意思,那么我们做臣子的,却也无可奈何。如今宣统皇帝,才六七岁,说一句罪过话,还是无知无识的孩童,他哪里懂得同革命党去议和。这明明是出于宫保个人的意思,一只手如何能掩尽天下人的眼目?宫保以一身系全国之安危,举措不可不慎。如今无缘无故地同反叛去议和,这事叫外省人民知道,一定发生出许多谣言,说朝廷势穷力蹙,不得已向革命军去求和,便是无端给革命党长了许多威风,给皇家灭了不少锐气。这是何苦呢?”项子城听学潜发了这一套议论,心中虽然含着很大的不痛快,面子上却一点不肯发露出来,反倒赔着笑脸问道:“仲翁责备兄弟的话,实在恳切之极,兄弟拜受昌言,理应铭诸肺腑。但是依着仲翁的高见,必须怎样才可以上保皇室,下保人民,得一个两全之道?”陈学潜见宫保不但不怪自己冒言,还这样虚心下问,便认定项子城还是忠于清室,并且大度包荒,肯向自己领教。他老先生便倾囊倒箧地大发议论,说道:“宫保肯受尽言,休休有容,真不愧为社稷之臣。学潜敢不竭尽所知,仰酬知己?如今学潜有一事请教宫保,就是目前的革命党,虽然猖獗,到底要同咸丰时的洪、杨,彼此互相比较,是否有长毛的势力大呢?”学潜这一问,在项子城心里,早就明白他底下想说什么话了。并且对于这个问题,项子城也很有折辩的余地。他偏偏不肯,却故意要引长陈学潜的话,便直然答道:“革命党如何能同洪、杨比较呢?洪、杨据有十几省的地盘,手下雄兵百万,猛将千员,而且在南京建都,根深蒂固,直然同北方成了一种对峙之势,岂是目前的革命党所能比拟的呢?”在项子城这样说,分明是将话柄递给陈学潜,所以学潜不假思索,便大笑道:“宫保既这样说,为什么当日朝廷不同洪、杨议和?洪、杨有这大的势力,纵然不能统一中国,似乎南北分立,步六朝的后尘,总不难了。为什么后来一败涂地,连尺地寸土也不能占有呢?难道说当日的朝廷不怕洪、杨,今日的朝廷反倒怕革命党吗?”项子城道:“天下事也不能一概而论。当年同治中兴,是什么时代?如今是什么时代?当年对付洪、杨的,是什么人才?如今还有什么人才?这事岂能够相提并论呢?”学潜冷笑了一声,说:“宫保这话又差了。要论时代,当年同治登极,不过才六七岁,是两宫皇太后训政。如今宣统登极,才三四岁,是摄政王监国。同是一个幼主冲龄,国家多难,怎见得同治可以中兴,宣统便不能中兴呢?至于说到人才,当年的曾、胡、左、李,及一班中兴功臣,固然是不可多得,但要据学潜观察,如今有宫保一个人,也足能与中兴功臣并驾齐驱。只要宫保肯以全力效忠皇室,对抗敌人,那些革命党,决不至如洪、杨之根深蒂固,猝难扑灭。但看人力如何罢了。”学潜这些话,明是一步紧似一步。项子城却沉住了气,毫不形诸颜色,反倒开诚布公地向下追问,说:“仲翁这样高看我,我自己口问心,实在有些愧不敢当。要说到效忠皇室,兄弟自己还信得及,我是有一分力量,尽一分力量,有十分力量,尽十分力量,绝不敢少有退缩。但不知仲翁的意思,除去议和之外,还有什么高明法子,能够使革命党屈服,使朝廷再建中兴之业,这兄弟倒要虚心领教了。”陈学潜道:“宫保一再说领教的话,晚生如何承当得起。晚生不过就心之所安,发为狂论。至于能否适用,还得宫保斟酌。据晚生想,目前的时局已经糟到这般地步,我们做臣子的,只有抱定勤王两字向前做去。至于成败利钝,非可逆睹。不过对付革命党,决不能有和之余地。就是将来他真个兵临城下,我们收拾余烬,背城借一,也得同他拼一个你死我活。何况他们不过是虚声恫吓,要真讲到兵力,那些毫无纪律的学生兵,怎能同我北洋劲旅相见于疆场?宫保只有放手做去,不必游移。这就是晚生一得之见。至于怎样调兵遣将,分路进攻,宫保自有权衡,晚生也不能仰赞万一。”项子城听他发了这一大套议论,忙拱手致谢道:“承教承教!这样看起来,随员这一席,仲翁是决然不肯俯就了。”学潜道:“宫保如派晚生到前敌参赞军务,晚生决不推辞。要说议和去当随员,只好请宫保另选高明,晚生就敬谢不敏了。”项子城听他说得这样决绝,知道勉强也是无益。便笑道:“仲翁既不愿俯就,兄弟也不便勉强,只好等有出征的机会,再借重高才吧。”说罢,便端起茶杯虚让一让,学潜立刻起身告辞。
项子城送他至门外,然后回到屋中,自言自语道:“世界上竟会有这样腐儒,难怪他受穷一辈子了。”随又喊谢大福:“你到外交部请参事金国安,急速到我宅中,有事面商。”谢大福答应一声下去。他哪里肯自己去跑,便打一个电话到外交部参事厅,请金参事说话。金国安听说是宫保宅中来的电话,哪敢怠慢,忙自己去接。知道是宫保叫他,连说:“就去就去!”吩咐套马车即刻坐上,如风驰电掣一般,来到宫保住宅。原来这位金国安,便是本书第三四回中所叙的那个留学生。他在东洋结识了日妓田子,受她家的美人计,花了四五千元,居然把田子买到自己手中。田子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回国时候,居然将她母子一同带回。到了天津,却不敢公然带到家中。一者因为他父亲金友益家教很严,并且当了十几年的红候补道,从来未置过姬妾。自己才二十几岁,要公然带妾回家,他父亲知道了,一定要驱逐出门,说不定还送自己的忤逆,因此绝不敢这样冒昧。再者他的妻子洪氏,是北洋候补道洪长泽之女。洪长泽在北洋赚钱很多,家中的公子小姐全是娇生惯养,脾气很大。自从娶过之后,这位洪小姐事事节制着国安。未留学之前,在天津时候,国安每逢出门,必须带着太阳回来。如果回来晚了,他父亲这一关倒还好过,唯有妻子洪氏却不肯容情,当时便正式开庭,严厉审讯,差不多就要施用肉刑,加以体罚。因此国安在他夫人面前非常规矩,季常之惧是久经养成,不是一天了。他如今从国外带了这个宝贝来,如何敢叫洪氏知道。到天津这一天,便先将田子母子安置在日本旅馆。过了几天,在日本租界租了一所楼房,两楼两底,另外有厨房茅厕,雇了两名女仆,一个做饭,一个哄孩子。他每逢下班之后,便先到小公馆坐一刻,然后才回大公馆。至于星期,便在小公馆盘桓一日,对家里只说外面有应酬,好在就是给他拉车的一个人知道。拉车的大马,国安引为心腹,每月必格外赏他一二十块钱,因此大马守口如瓶。有时候回来晚一点,大马还能帮着他圆谎。就这样过了二年,居然瞒得非常结实,家中并无一人知道。这一年金友益病故在天津,国安丁了外艰,扶尸棺回他杭州原籍。洪氏自然得随他回家,田子领着四岁小儿,仍在天津过度。国安在银行里,给她存了三万块钱,月息八厘,每月有二百四十块钱,足够她过日子用的,他便安然回杭州去了。在家里居了一年的丧,恰赶上项宫保调任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便想起国安来,给浙江巡抚去了一封电报,调国安到北京有要差相委。国安本是热心做官的人,焉肯三年守制?何况又牵挂着田子母子,如今有了这样机会,真是天假其便,赶紧回电说即刻起程。却对他母亲同洪氏说:“我无论如何得行三年之丧,非服阕之后,不能出仕做官。不过项宫保脾气太大,我如果回电拒绝他,说不定要招出反感来,所以必须亲自走一趟,当面辞谢,免得他不乐意。我这次晋京,多者百日,少者两月,一定折回杭州。因为天津还有父亲置的许多产业,也需就便清理清理。你们娘儿两位,在家中谨守过度,用不了三个月,依然就可以团聚了。”他母亲听他说得这样恳切,当然深信不疑。洪氏却一定要随同走,说就便到天津住娘家,一年多未同父母见面了。国安说:“你身上现穿着孝服,怎好去住娘家?况且岳父的官运,正在蒸蒸日上,你穿着丧服回家,他老人家见了心里一定不快活。莫若等服满之后,我带你一同到天津,咱们便在那里长住,也省得往来奔波了。”洪氏听他说得有理,只好作罢。国安只带了一个随身小厮,名叫庆儿的,一同北上。到天津之后,先在日本租界同田子住了一个星期,然后才到北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