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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到桥头自会直’!罗龙文的神色之间,很含蓄,也很诡秘,”到时候必有善策。“
“好吧!小华,”胡宗宪慨然付托,“只要于地方有益,随你怎么办吧。反正我一顶乌纱帽是交给你了。”
“我决不会丢了总督的乌纱帽!”罗龙文极有把握地说,“一年半载,必替总督换一条玉带。”
※ ※ ※
果然,胡宗宪照罗龙文计谋行事,赵文华深为满意。胡宗宪的归功推美,固然使得他志得意满;而为他筹措行资的诚意,更足以令人感动。
一切处置都是很明确的,胡宗宪发出公文令各县摊派。按地方富饶贫瘠的不同,定派额的多寡,总数加起来是一百三十万两银子。除了犒赏士兵,平均通扯每人五两,共一百万两以外。另三十万两银子,准备征购赵文华要致送京官的土仪。罗龙文并且已向赵忠传过话去,倘或缴购不及,就拿这些银子作为折价。将来如何办理,全听赵文华的意思。
班师的日期已经报了出去,定在十月初五,为岂不足一个月,而自全省文武大员到地方士绅为赵文华庆功饯行的宴会,却是一个月都吃不完。看着纷至沓来的请贴,赵文华又欢喜、又发愁;亲自去拜访胡宗宪,要他设法安排,尽量减少合并,免得肠骨发炎。
话虽如此,内心却是得意得不知如何是好!不过这种踌躇满志的日子,只过了不多十天,没趣就渐渐地来了。各县纷纷呈报,不是说年岁荒歉,民不聊生,就是说起年倭崖,民生凋敝,对于派额实在无法照数筹足。当然亦不至于分文全无,只是折扣打个倒八折,派一万的,最多只能出两千。
赵文华不知道这是胡宗宪在极机密的情况下,授意所属,如此呈报。他们看到的,除了各县大叹苦经的复文以外,就是胡宗宪雷厉风行,严限照数照气解足的公文。因此,他对胡宗宪倒是谅解的,一再对赵忠说:“这不能怪人家。错在发动得晚了!如果定在开春班师,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各县一定可以把这笔款子筹足。”
观念已深受罗龙文影响的赵忠,看法不同,率直答说:“这么多人在这里吃半年,百姓负担加重,到那时候,说不定连这个倒八折的数目都筹不足。”
“照你说,我们收他这么一个数目就算了?”
“我看,”赵忠答说,“就争也有限!”
“有限也要争!多一文好一文。京里那么多人在指望着我,怎么能不争。”赵文华说,“你再到胡总督那里去一趟,催催他。”
衔命到了总督衙门的赵忠,将名贴一投进去,正好罗龙文在座,随即站起来说:“我先避开!这几天跟总督谈的那个办法,我看今天就可以用了!”
“也好。”胡宗宪说,“你得把东西去拿来!”
“是!我马上去。”
“这样,”胡宗宪说,“回头你就作为不速之客,仍旧跟他见个面,也好暗中帮着我说话。”
今昔不同,由罗龙文故意引起的,赵文华与胡宗宪对立的形势,几乎已不存在。所以罗龙文与胡宗宪踪迹稍密,作个撞席的不速客,亦不致引起猜疑。由于此一了解,罗龙文接受了要求。
于是,胡宗宪吩咐在书房接见。这就使得赵忠受宠若惊了!尽管他受赵文华的宠信,弄权怙势,有多少人承他的鼻息,而在胡宗宪面前毕竟只是同僚的一个下人。平时来见,纵非垂手肃立,却从无座位,更莫论能到胡宗宪只接待亲密僚友的内书房!
这也使得他必须冷静而超脱地重新估量自己。胡总督如此相待,他不以为是一种笼络的手段,而是承认他有资格到他的书房,可共机密。
这样想着,不由得浮铺感激之念。相见之下,胡宗宪亲切随和,如逢稔友,又消除了他的局促拘谨,随意闲谈,气氛融洽畅顺,宾主都觉得很舒服。
“你就在这里便饭吧!我陪你喝一杯。”
“总督把话说反了!”赵忠陪笑道:“是我陪总督喝一杯,我新得了一坛三十年陈的花雕,我叫人取来请总督尝尝。”
“好啊,我喝过廿五年陈的,三十年陈的,倒要见识见识。”
一听这话,赵忠大为起劲,亲自到廊上托赵家的听差将他的随从找来,吩咐回家敢酒。再三叮嘱要快,但要当心,别打奇坛子。
等他回到书房,外屋已在铺设席面,胡宗宪招招手将他引入内屋说道:“我们谈谈公事。”
“是!”赵忠到这时候才趁机说明来意,原是要向总督来请示,他微微哈一哈腰,“动身的日子快到了,要请总督费心催一催。敝上急得很!”
“唉!我心里象火烧那样!”胡宗宪说,“怎么办呢?”他搓着手傍徨了一会,走到书桌旁边,开抽斗取出一封信来:“你看!”
接信一看,大出赵忠的意外,是胡宗宪的家当。口气是帐房禀报主人,说胡家的茶田、竹林,全数变卖,只得五千两银子。
“只恨我力薄!”胡宗宪说,“原以为变卖薄产,至少也有五万银子,可以凑一凑不足之数,哪知道竟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数目。”
赵忠不作声,实在是有点感动了。想了好半天问道:“总督到底能凑多少?”
“有把握,不过三十万银子,正好是个零头。”
“三十万是少了一点。不过,”赵忠提高了声音说,“总督也不必急。世上没有过不过去的关。”
“这,说实话,恐怕要仰仗你了!”
“总督太言重了!事缓则圆,慢慢想法子。”
“法子是非想不可的,不过日子不多,‘慢慢’两个字,可就用不上了。”
就在这时候,有个听差走到胡宗宪身边低声说道:“罗师爷来了。听说有客,要走。”
“来得正好,走什么?快请!”胡宗宪吩咐过听差,转脸对赵忠说:“小华不是躲我,是躲你。”
“是啊!”赵忠倒被提醒了,“这几天我想见他,总不容易找到。不知道他躲我是为什么?”
“还不是跟我怀着同样愧歉不安的心情!”胡宗宪叹口气说,“唉!年成不好,害得我跟罗小华都没脸见人!”
听胡宗宪一再引咎自责,而且得知罗龙文亦有甚深的内疚,赵忠不由得有些感动,“这是公事不顺手。”他说,“总督跟罗师爷实在不必如此。”
“公事真是想不到的不顺手。等罗小华来了,我们商量个办法。”
等罗龙文掀帘入室,相将把杯欢饮,似乎都不愿谈不顺手的公事,以免扫了酒兴。谈的虽非风月,却无关正经;酒到微酣,胡宗宪忽然问道:“赵总管,听说你喜欢藏砚,雅人深致啊!”
赵忠脸一红,“我是自不量力,”他说“附庸风雅。”“风雅就是风雅,关它附庸还是独行其是?”胡宗宪向罗龙文看了一眼,取得默契,方始起身,“你们坐一会,我取方好砚你们看一看。”
等他一走,罗龙文凑到赵忠面前低声嘱咐,“说不定是去取那方岳忠武砚。倘或不错,你可别露了马脚!”
赵忠还记得,罗龙文说过,那方砚台是他说通了胡宗宪的书童,私下偷出来鉴赏。所谓“不要露马脚”,就是不要无意中泄露此事。否则,不但害书童受罚,宾主也就都没意思了。
于是他重重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果然,胡宗宪取来的,便是那方双忠手泽的名砚。赵忠一半是做作,一半亦是真心喜爱,情不自禁地赞叹不绝。这方名砚的来历,早就听罗龙文细细谈过,此时抖擞精神卖弄一番,口讲指画,头头是道,居然象个大行家。
“真不得了!”胡宗宪惊异不胜地,“你所谈的许多掌故,我还是头一次听见。”
“总督过奖了!”赵忠看一看罗龙文,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胡宗宪亦看一看罗龙文,仿佛在问,赵忠何能懂得这么多?而罗龙文却看着赵忠,作个无奈何的表情:意思是为他怅惘,虽饱眼福,不过镜花水月而已!
“赵总管,”胡宗宪问道,“想来珍藏甚多?”
“是!略略有些。”赵忠开始数他的家珍,起先很起劲,但声音越来越低,因为每数一方藏砚,总要在心里比较一下,比来比去,没有一方及得上眼前所见,不由得便泄气了。
“你的珍藏真不少。几时让我亦摩挲观玩一番。”
赵忠摇摇头,“虽多无用。”他的视线一直盯在砚台上。“赵总管,”胡宗宪点点头说:“宝剑赠与烈士!这方砚台能由你收藏,倒也算物得起所了!”
赵忠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老,”他张口结舌地问:“请你老再说一遍。”
罗龙文急忙拉他一把,还做个眼色,“赶快跟总督道谢!”
他急促地说,“总督把这方名砚让与你了。”
这一下,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很见机一揖到地,“总督竟肯割爱!倒教我受宠若惊了。”他接着又很恳切地说,“如此名物,所费不赀;务必请说个数目,我好将原价奉缴。”
“笑话!我要讲钱就不送你了!”
“是!是!是我失言。”
“倒不是钱的事。”罗龙文插嘴,“这方砚台本来是要送严公子的。”
这一说,更使赵忠觉得礼物沉重,“这样,”他嗫嚅着说:“我似乎不敢收。”
“怕什么?你尽管收下!严公子并不知道我有这方砚要送他;何况,你此刻在我眼中比严公子更重要。”
“这话,总督宠得我过分了!”
“不然,我说个道理你听。”胡宗宪从容说道:“五代藩镇之祸,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有位将军要屠城,守城的太守求他,说是‘这一方百姓,皇帝救不得,菩萨亦救不得,只有将军救得。’不是这位将军比皇帝还尊,比菩萨的神通更广大,只为时势所移,唯有这位将军高高手,这一方百姓才能得救。赵总管,你亦是大智慧人,总懂得我的意思吧?”
赵忠自然懂。而心情很复杂,既沉重,又感动,而且多少也有些得意。面色严肃地想了好一会,慨然说道:“赵忠低三下四,没身分的人!承总督这么看得起我,莫非我倒自轻自贱?如果我是那位将军,不必总督吩咐,我自己知道要怎么做?此刻,请总督把话交代下来,我一定要办到。”他紧接着又说:“我也清楚,如果不是我办得到的事,总督亦不会跟我说。”
“你看,”胡宗宪对罗龙文说,“我说赵总管是有血性的不是?”
“是!这是早就看出来的。”
在他们这交谈的顷刻间,赵忠又有进一步的意会。眼前的一粥一饭,无非民脂民膏,要救这一方百姓,第一件大事,便是那笔派额;索性漂亮些,不等他说自己来说。
“总督!班师越早越好,那笔款子,算起来能凑多少?”
胡宗宪听此一问,心中大喜;意想中凑五十万两,防着讨价还价,故意少说些:“至多能凑四十万。”
“四十万就四十万,我跟上头去说。”赵忠说得很轻松。这下,胡宗宪真个喜出望外,举杯相敬:“我为这一方百姓道谢。”
赵忠谦称不敢,干了酒亦回敬了胡宗宪。接着将杯口用手掌盖住,很认真地说:“总督,我的量浅,还有正事,再不敢喝了。”
听他意思坚决,自是主随客便。饭后品茗,一盏茶罢,赵忠起身,道谢告辞。临走之前,坚约罗龙文同行,说要作个竟夕之谈。
其实是长夜之饮。在书房中将酒果摆了上来,赵忠先有解释,“为什么我在胡总督那里推辞不喝?是怕酒后失言,只我们两个就不要紧了!”
“是的!我也看出来了;胡公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