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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王翠翘打断他的话说,“你不必吞吞吐吐,说话一句进,一句出!不错,我经得起打击,你实说好了。”
“那么,我就说。姐夫神志有些恍惚了。不过,会好的!”
“神志恍惚?”王翠翘两眼睁得好大:“连人都认不出了?”
“不不!没有那么厉害。”
“那不要紧!你带我去看他。”
徐海被安置在一座极幽静的小院落中,琅森森,田影迟迟,最宜于酣眠,所以题名“蝶梦庵”,王翠翘由阿狗陪着进屋时,徐海根本不曾发觉,面对北窗,不知在望些什么?
“翠翘姐来啦!”阿狗提高了声音喊。
于是徐海缓慢地回过身来,双眼直视,仿佛有些茫然的神情——这哪里是王翠翘所熟悉的徐海,她心里一阵酸楚,可是毕竟能够忍住了眼泪。
“阿海!”她照平常一样的声音喊。徐海不答,只看一看阿狗,不明他这一眼是何用意?因为眼中什么表情也没有。
“不认识了吗?是翠翘姐。”
“翠翘?我昨天晚上还看见她的。”徐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昨天昨上?”阿狗说:“一定是在梦里。”
“梦里?”徐海偏着头想了一下,“大概是。”
“我也在梦里见过你。”王翠翘说,同时去握他的手。
“你不像翠翘!”徐海皱着眉,很困惑的样子,“昨天晚上我看见的翠翘,不是这个模样。”
“是何模样?”阿狗问。
“是尼姑。”
“不错,本来是尼姑,现在还俗了。”
“罪过,罪过!”徐海忽然闭上眼,痛苦地喃喃而语:“师父,不是不遵你老人家的训诲。实在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出家人,我也不配做出家人,我造过许多孽,今生今世洗不干净,只好等报应了!”
阿狗是痛苦而无奈的表情,但王翠翘却微微点头,似乎别有心得,“兄弟,”她说:“你交给我好了。”
“嗯!”阿狗站着不动,心里在思索有什么话要交代王翠翘?
“兄弟,你请吧!”
“好!”阿狗想到了件事:“他的胃口特别好,吃起来不停!”
这是病态,阿狗只不便明说,而王翠翘自能会意,点点头说:“我会照顾。”
“还有,两个小厮专管这座蝶梦庵,一个叫福寿、一个叫寿福;小的那个比较老成。”阿狗又说:“他们在后面屋子里,我关照过,不叫他们不必过来。”说完他就走了。
王翠翘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什么事也不做,先定定神细想。如何才能唤起徐海的记忆?
“翠翘?”徐海开口了,“你是翠翘?”
“你看呢?”
“好象不象。”
“怎么叫不象?是哪些地方不象?”
“不象从前对我的样子。”
这一下提醒了王翠翘,立即有了着手之处,出门喊道:“福寿,寿福!”
两个小厮应声而至。阿狗已经跟他们说过,有这样一位堂客来;而且替他们定了对她的称呼,所以两人齐声叫一句:“翠姑娘!”
“有种茶,叫岕片,你们知道不知道?”
两山之间称为岕,岕片产于太湖西面,长兴宜兴两县之间的山中,是极名贵的茶,这两个小厮在豪贵之家执役,见识不浅,齐声答说:“知道。”
“那么,烦你们哪位,到前面去问一问这里的总管,如果有岕片,照价让给我几两。”
福寿将寿福遣了去,须臾而回,带回来一个锡罐的茶,却非岕片,“总管说:岕片没有了,只有六安茶。请翠姑娘先将就着用,马上派人到嘉兴去找岕片。”
“多谢、多谢!还要麻烦你们去找些煎茶的东西来。”王翠翘说:“炭炉、瓦壶、天落水。”
等茶具齐备,王翠翘亲自动手,一面烧水,一面将多宝槅上的一套宜兴陶器取了下来,亲手洗涤干净。看茶汤沸时,由“蟹眼”转为“鱼鳞”,随即提罐先冲了茶壶、茶杯,方始放下茶叶,冲水入壶,第一道倾岂不用,命寿福端了茶盘入内,亲自冲第二道,盖上壶盖略焖一焖,方始倒入杯中。
“来吧!”她向徐海招呼,“虽是六安茶,香味还不坏。”
徐海眨了两下眼,走过来坐下,王翠翘便取一杯放在他面前,自己也取一杯在他对面坐下,慢慢啜饮着。
原来,这就是她平时照料徐海起居的生活之一,徐海是在虎跑寺养成的这种品茗的习惯;而王翠翘是早就熟悉茶事的,嗜好相同,情趣益深,每当临空对坐,一盏在手,徐海常说:人生在世,要富贵何用?但愿能长享这种清福,于愿已足。此刻,王翠翘就是希望能藉这份“清福”,唤其他的回忆。
而在徐海,闻到茶香,朦胧地有着“似曾相识”之感;苦苦思索,却想不起在哪里喝过。因而神态反更恍惚。
“你喝吗?”王翠翘将温软的手掌,抚在他的手背上。“是了!”徐海脱口说道:“我们以前常在一起喝茶!”
“啊!”王翠翘的眼睛都发亮了:“你到底想起来了。”
“想不清楚。”徐海摇摇头,“记得不是在这里。”
“当然不是在这里。”王翠翘说:“这里我还是第一次来。”
“我记得我来过,只不记得是跟谁一起来的。”
“阿狗!”
“嗯,阿狗。”徐海说:“好象还有人。”
“我想得起,你跟我说过。”王翠翘略想一想说:“还有胡——”
“胡总督!”徐海脱口说道,“是胡总督,不是,”他又摇摇头,“是胡朝奉。不过,我记得那时候是跟胡总督去过的!不在这里,是在哪里呢?”他敲敲额角,“我的脑筋坏了。”
这是在转机的紧要关头上。王翠翘一面替徐海斟茶,一面在思索。迹象是明显的了,徐海所受的刺激太多,而又未能及时宣泄,以致酿成这种恍恍惚惚的模样,说起来就是一个疯子!只是症候不深,及早诊治,大有希望而已。
能在片刻之间就出现转机,在她自是一大鼓励,益增信心;因而也自然而然地浮铺警惕,不可急于求功;病急才乱投医,既然病有转机,何须亟亟?应该谋定后动,方为正途。治疯子是用什么办法?她静静地在想;思虑集中,平时从未回忆过的事也想起来了——她记起在杭州一次跟王九妈到东岳庙去烧香的情形。
东岳庙是浙江省城隍神的庙。城隍是阴司的地方官,因此有省城隍、府城隍、县城隍之分。而城隍又往往在生前是好官,聪明正直,殁而为神,被人传说做了城隍。浙江省的城隍,传说在宋朝是文天祥,到了明朝,由周新接任。周新是永乐年间的浙江按察使,广东南海人。他在浙江的遗闻逸事,在一百五十年以后的嘉靖年间,依然传播人口。
相传周新骑马到杭州接任时,有无数绿头苍蝇迎马头而来,他便细察苍蝇的来路,策马到了一处不知名的旷野之中,在荒烟蔓草之中,发现一具尸体。下马仔细调查看,在尸体的口袋中,发现一颗木头图章,这种木头图章的形制,是布商所用。周新心中有数,进城接事以后,密密派人到市面上去买布,特别叮属,哪一起布是向什么人所买,必须记得清清楚楚。
买来的布,每一起上都钤着小印,周新逐一检查,终于发现有与死者所怀图章的印文相合的,捕来卖主,一讯而服,果然是件见财起意的命案。
又有一次,有人来投诉,自道是个商人,经商回来,为了乡关已近,赶路误了宿头,时已入暮而离家尚远,恐怕独行遇盗,所以将卖货所得的几十两银子,藏在一个奇庙的石阶下面,十分隐秘。谁知第二天去取时,竟已不翼而飞,请求查缉。
周新问明,此事除了商人归家告知妻子以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于是周新便传了此人的妻子来问,一问问出奸情。原来商人半夜到家时,他妻子的外遇还躲在床底下,听说有此藏金,一早捷足先得。
又有一次,周新微服私访,冒犯了一个县官,县官本来要严刑拷打,但听说周新要来视察,恐怕查到狱中,追问因何身受重刑?诸多不便,所以暂时监禁。而周新便在狱中私访,打听到了县官许多贪赃枉法的事实,于是揭奇身分,告诉“牢头禁子”,他就是浙江按察使周新。县官得报大惊,磕头谢罪,而周新毫不宽假,上奏弹劾,这个县官被革职查办。
不幸地,这样的好官却死得很惨,原因是为了保护地方,得罪了锦衣卫,以致遭祸。
那时锦衣卫的都指挥使,亦就是坐在现在陆炳这个位子上的人,名叫纪纲。人不符名,所作所为,哪里有什么官纪朝纲在他心目中。所派出去办案的校尉,皆着白靴,名为“番子”,到处骚扰,无法无天,没有一个地方官不头痛的,唯独周新例外,在浙江遇到番子胡作非为,必是断然逮捕。因此,锦衣卫的人都怕到浙江,当然对周新也是恨之刺骨了。
伺机报复,已非一日。一次周新进京,纪钢手下在涿州逞凶,竟尔遇害,浙江的百姓感念遗爱,传说他接替文天祥,当了浙江的都城隍,俗称“东岳大帝”,一百多年来,东岳庙的香火极盛,每年九月里“东岳大帝”生日,演戏酬神外,还有好些很奇特的节目,其中之一名为“审疯子”。
原来东岳庙就象阳世的地方官衙门一样,三班六房,一应俱全;当然都是泥塑的像,但遇到“审疯子”时,即由庙会中的执事装扮差役。被审的疯子,在阴气森森的深夜,铁索锒铛地地牵上堂来,动刑威吓,居然有被吓好了的,但也有就此吓死了的。
“审疯子”的情形,王翠翘跟王九妈遇见过,多少年以后,她一想起来,犹有余悸。不过,那次她所见到的疯子,一审的效果惊人,没有几天,痼疾俱消,因而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刻回想,不由得自问:能不能把阿海也送去审一审?
一念刚起,旋即自我打消,她觉得徐海没有到那种必须受“审”的程度。不过,“审疯子”的用意,可以师法,稍稍给他刺激,有益无害。
“翠翘,我好几年没有见到你了!”
说这话见得他仍是神智不清,但无论如何是他自己先开口说话,即是一件可喜之事。王翠翘愉悦地笑了。
这一笑,招来了一句她想不到的话:“你仍旧跟从前那样动人!”他说。
这句话就一点都没有疯子的意味了,“真的吗?”她问,眼睛格外亮,因为含着泪水。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总之——唉!”他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这又有一点不大对了!不过王翠翘并不失望,她心里已有准备,片刻相处,能有这样的结果,说起来实在也很不错了。
“你不要叹气。”王翠翘说:“从前,我从没有见你叹过气。”
“从前是英雄。叹什么气?”
“现在呢?现在莫非不是?”
“现在?”徐海露齿而笑,白毵毵地有些怕人,“现在是狗熊。”
能说这自嘲的话,又不像疯子。王翠翘恍然大悟,阿狗的看法确有道理,徐海只为落其无聊、抑郁深积,以致如此。
如果能把他的英雄之气振作起来,病就去了一大半了。这样想着,口中便说:“照我看,世界上只有能忍人所不能忍的人,才是大英雄。”
徐海苦笑着答道:“这样的英雄,不做也罢!”
这就充分显露,徐海只是意志消沉,而非精神错乱。对一个半疯的人来说,这是突奇障碍的一大进境。王翠翘非常高兴,笑得更妩媚了。
“我好馋!”徐海说道:“好久没有喝这样的茶了!喝下去肠子里的油都刮得掉,更加饿火中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