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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念头不曾转完,情形有了变化——王翠翘想通了,“这倒也是个办法”那句话,是大大的失言,等于承认知道徐海的底细。而事实上,徐海不知逃在何处?一天抓不到,自己就一天脱不得身,此事不妥!
但话已出口,“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倒要好好想个挽回的办法。好在周二不催,从容思量,有了计较。
“噢!周二爷,”她装得很突然地,“我没弄清楚,你要我说什么实话?”
“咦!不是徐海的来龙去脉吗?”
“这就不对了!”王翠翘用爽然若失的声音说:“我根本不晓得啥徐海?只晓得周四官。”
一听变卦,周二的脸都气白了,“王翠翘!”他切齿骂道:“你这个臭婊子!敢跟我放刁,看我不收拾你个死去活来。”说完,扬手一掌,王翠翘脸上立刻出现了五条红印子。
“你尽管打!不遭你们打,还叫吃官司吗?”
王翠翘的声音,自然有些负气的味道,但大体是平静沉着的。阿狗耳闻目睹,越有信心。
用不着再看了!他心里想着,现成摆着一条路子,不赶紧去走,还等什么?于是盘算了一会,回身出了班房,去找章文。
“章二爷,我干娘跟王翠翘都是冤枉的!”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干娘家的人,叫我来拜托章二爷,怎么想个法子救一救?情愿送二十两金子做谢礼。”
章文颇为困惑。他经手说合官司,亦颇有几件,却从未跟小孩子打交道,莫非真是儿戏?
阿狗知道他不肯相信,便非拿证据出来不可了!当下说道:“我还有好多话,这里人多,不便说。章二爷,你看哪里清静?”
真象煞有介事了。章文好奇心起,抱着姑妄听之的想法,指着门楼答说:“喏,楼上!没有人。”
阿狗跟着他走向门楼,走到一半,托辞小解,在厕所里从徐海给他的那条腰带中,取出一片金叶子,折小了捏在手里。加快脚步,赶上了章文。
“章二爷,你看!”在门楼上,阿狗摊开了手掌。
章文自然识货,那片折小了的金叶子,上手便知不假,掂一掂分量,一两有馀,二两不足。
“小老弟,我真不懂,这种事情怎么叫你来办?”
“有个缘故,我干娘家的人,在外头跑跑的都认识,不方便,叫我来,比较不惹眼。”
章文对这个解释很满意,“你年纪小,人倒很老到!”他想了一会又说,“事情,我可以办,不过要姨太有句话交代下来。”
“好!一定有话交代下来。”
“还有句话,这样的官司,二十两金子是不够的。金子的时价,只有十三换;二十两金子,不过二百六十两银子。起码也要加个倍。”
“只要我干娘能出来,再加一个倍也情愿。喏,章二爷,”阿狗指着他手心中的金子说,“这个送你。成不成都不要你还;我也决不会露半句口风的。”
章文大为惊奇。“真看你不出,说话落门落槛,好像老吃老做似地。好了,小老弟,我交你这个朋友。”章文将金子揣入怀中,“事情要快!我马上替你去托人;不过,话说在先,没有二姨太的交代,事情决不会成功。”
阿狗听他这话,知道事情有了一半把握;下了门楼,又高兴、又得意地,飞奔瓦子巷去找王九妈的侄子。
王九妈的侄子是个魡鮦、行八,所以有两个外号,一个叫“王魡鮦”,一个叫“王八”。当了面,阿狗叫他“王八哥”;这天自觉参与王家的大事,关系不同了,所以拿个王字取消,只叫他“八哥”。
“八哥!我找到一条路子,可以救王九妈出来。不过,至少要500两银子;我有一半,还缺一半,你怎么说?”
“去你娘的!”王魡鮦顺手一掌,打在阿狗后脑勺上,“人家心里烦都烦煞了!你还来寻啥穷开心?”
“哪个要跟你寻开心!”阿狗不高兴地说,“寻开心不会去寻她们?”
王九妈家原是寻欢作乐之地,“她们”所指何人?不言可知,所以阿狗的话实在很厉害;将王魡鮦堵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了。
“阿狗!我的阿狗大爷,”他退后两步斜睨着,“你说500两银子,你已经有一半了;啊?你不去撒泡尿照一照!只怕卖掉你家祖宗牌位都凑不足2两银子!”
阿狗勃然大怒,“王八,贼鮦!”他一面奇口大骂,一面解下腰带,顺手甩了去!这一下如果打着了他,非受重伤不可;因为带子有金叶作胎,便似一条软钢鞭,打在身上,必伤筋骨,成为难治的内伤。
幸好王鮦躲得快。他是吃硬不吃软的脾气;一见阿狗竟是拚命的样子,赶紧陪笑说道:“兄弟,兄弟,何必?我是跟你闹着玩儿的。”
“哪个跟你玩儿?眼看你家要家奇人亡,王九妈没有儿子,就该你披麻戴孝,有啥好玩儿?”阿狗将那条带子狠狠往他面前一摔,“你张开王八绿豆眼仔细看看,值不值二三百两银子?”
王魡鮦拾到手里,便觉异样;扯开线缝一看,金光灿烂,闪眼生花,顿时舌跷不下,“小兄弟,”他压低了声音问:“你哪里来的金子?”
“你不要管!我是受人之托去救王九妈,路子打好了,就差一半银子。你有就有,没有也说一句,不要耽我阿狗大爷的功夫。”
“兄弟,你不要气急。怎么回事,倒说说清楚看。”
“没功夫说了。”阿狗发过脾气,态度也缓和了,“要不跟我一起去办事?一路走,一路谈。”
“好,好!”王魡鮦说,“铜钱银子,我们九妈自己管。你如果一定要,等我跟姑娘们去凑。”
阿狗心想,这一来事情就不隐秘了。转念又想,只要谈好了,先付一半;其余的等王九妈一放出来,不会不付。于是他说:“你身上可有零碎银子?”
“有几两。”
“那这样,我们分开来去办事。我到花铺里去采鲜花;你去买送礼用的胭脂花粉,要顶上等的货色。买好了到县衙门西门西面的夹弄里等我!”阿狗紧接着又说了一句:“不要多问!这会没有功夫跟你细说。”
王魡鮦喏喏连声地走了。阿狗亦就赶到花铺,备好一篮鲜花;重又折回约定之处,王魡鮦亦正好将脂粉买到。
于是,阿狗关照王魡鮦在县衙前照墙边上等候,自己便去敲小厨房的门,说是替二姨太送花来,要找春红接头。
见了面,阿狗笑嘻嘻地叫声:“阿姊!”随即将一包脂粉递了过去。
春红不肯接,指着问道:“这是啥?”
“你拆开来看,就知道了。包你欢喜。”
春红拿起纸包闻一闻就明白了,“我买不起!”她将纸包递了回来。
“是我送你的。”阿狗立即又补充,“也不是我送,是我干娘家送你的。”
“我不要!”春红矫情地说,“谁稀罕她家的东西。”
阿狗有些伤脑筋。不过他的头脑很清楚,思路也很敏捷,看出春红扭扭捏捏,有些“越扶越醉”的味道。对付的办法,只有拿话激她。
“我晓得了!你不肯收人家一点小小的意思,是怕在二姨太面前说不动话,帮不了忙,惹上麻烦。”
“哼!”春红大不服气;拿那包脂粉往怀中一收,“你倒试试看,看我在二姨太面前能说得动话不!”
“你上当了!”阿狗拍手笑着,“原是想逼你说这么一句话。如果不知道你在二姨太面前说一不二,人家也犯不着那么劳心。阿姊,”他正色笑道:“闲话少说。章二爷那里我已经托好了,他也答应了,找人去想办法,救我干娘。不过章二爷说,得要二姨太交代一句话。阿姊,帮忙帮到底,我干娘的性命,现在都看你了,只要你点一点头,命就保住了。”
“我也没有这么大的力量,话我一定去说。是怎么一句话?”
“就请二姨太交代章二爷:王九妈的官司,能帮忙,尽力帮忙!”
“就这么一句话?那容易!”春红指着他的花问:“是让二姨太来挑的?”
“是的,孝敬二姨太。”
“好!我马上替你去办。”
阿狗宽心大放,奔到照墙下寻着王魡鮦;说知经过,仍旧要他等在那里,听候招呼。然后,转身进衙门去找章文。章文也在找他,两人见了面同到僻处接头。一朝生、两朝热;阿狗觉得既已联手做事,便不该再骗他,坦率直陈,自己不是二姨太的什么亲戚,只是托人转求而已。
“我不管你求哪个,只要二姨太交代下来就行了。”
“一定有交代。”阿狗问道:“章二爷,王家的亲人在外头,你要不要见一见面?”
“不必!我只凭你就可以了。”章文慢吞吞地说道:“事情是可以做的,不过担子太重!挑得下来挑不下来,不去说它;起码先要想一想,犯不犯得着去挑?你说是不是?”
当然是!阿狗心想,说这话无非想多要几文。便点点头说:“请章二爷吩咐。既然章二爷看得起我,这副担子我就挑了。”
这两句针锋相对的话,颇为漂亮;章文大为欣赏,便老实告诉他说:“事情有八分把握,总共800两银子;看你老弟做事很在行,我不‘戴帽子’。”
“多承你的情。”阿狗答道:“800两银子一句话,不过款子要等王九妈放出来了,才能够付足。因为钱柜银箱的钥匙,都在王九妈身上。章二爷,你请放心;王九妈几百两银子买条命,求之不得,决不会图赖。再说,她想赖,你也不怕,是不是?”
话说得很透彻,章文不再饶舌;只伸一个小指,要跟对方勾一勾,便算定局。可是阿狗到此地步,却必须有所顾虑,这个手指不是轻易好勾的;只要一勾,马上就得先付20两金子,倘或章文全是空话行骗,如之奈何?
然而事到如今,好比推车上山,仰望将到顶峰;想象中峰顶自是一脾气阳之地,但也可能是极狭窄的断崖绝壁,一到巅峰,反是死路。而不论如何,不拚命往上推进这一步,则决无生路可言。这样一想,便毫不迟疑地伸出小指去,彼此重重一勾。
在这刹那间,阿狗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倘或受了章文的骗,当然要想法翻本,而翻本要本钱,所以应该留下一些——即或不多,用来笼络春红,走二姨太的门路,总也够了。
“章二爷,请借一把戥子给我。”阿狗说道:“你说金子的市价是十二、三换,就算12两5钱好了,两不吃亏。我先送16两金子,折成银子200两。下馀600两,等王九妈一出来就补。你看好不好?”
“好啊!”章文在他背上拍了一掌,“你的算盘很精,不过精得‘上路’。我服你!”
于是章文借来一把戥子,仍旧借门楼上做了交易。约定第二天早晨,至迟不过正午再见面;章文表示到那时候必有好音,甚至王九妈和王翠翘已经回瓦子巷了。
“牛大爷,王师爷有请。”
王师爷是县官请来的幕友——县衙门的幕友可多可少;必不可少而且地位最高的,只有两个:钱谷、刑名。王师爷是“刑名师爷”,可算刑房书办的“顶头上司”,经常有公事接头,无足为奇。
令人奇怪的是,王师爷有所召唤,一向派他自己的小跟班喜儿来通知,而此刻说“王师爷有请”的,却是章文。其故安在?
因为存着疑问,也就存着戒心;到了王师爷那里,先不开口,静候问话。
“王九妈她们可曾招认了什么?”
“还没有。”牛道存答说:“不过,我有把握,她一定会招。”
“我晓得!你一定有办法能叫她招。不过,照我看,招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