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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瑾几次去拜访康海,他都预先避去。此时听说康海来回拜,大喜过望,开正门迎接,备酒款待,奉诸上座。等刘瑾说了无数仰慕的话,康海开口了。
“从前唐玄宗信任高力士,宠冠群臣;而高力士竟为李太白脱靴。刘公公,你办得到吗?”
高力士亦是太监,拿他相比,刘瑾觉得也比得过,当即毫不在乎地答道:“怎么办不到!康先生,你就是李太白,我马上来服侍。”说着,真的要离席。
“不见得!”康海摇摇手:“李梦阳高于李太白,刘公公你不肯救他一救,为什么倒肯替李太白脱靴?”
刘瑾明白了他的来意,随即答说:“这是朝廷的事。既然康先生吩咐,等我来想办法。”
康海知道事情成功了,欣然称谢,与刘瑾饮了一夜的酒,方始别去。到家不久,李梦阳来拜——刘瑾已经将他释放了。
这是正德三年的事。两年以后,刘瑾事败,六科给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纷纷上奏弹劾,刘瑾骄恣不法的罪名,共有三十余条,结果凌迟处死,亲属15人,尽皆论斩。此外刘瑾的党羽,或者死刑,或者充军,或者革职。
康海亦牵连在内,以致革职。他之与刘瑾交往,是因为救李梦阳的缘故,事出无奈,照常理而论,李梦阳理当挺身而出,为他洗刷,即使不能免罪,清誉可以无损。谁知李梦阳竟袖手不问,因而康海才有《中山狼》之作。
康海写中山狼是为了骂李梦阳,然则赵文华点这出杂剧,可又是骂谁呢?许多人心里存着这样一个疑问,想求得解答,而唯一能够意会的,只有一个胡宗宪。
有些人知道,张经能膺此重任,赵文华在其中多少有促成之功。但就职未几,还没有什么作为,自然也就谈不到忘义或者报恩,赵文华怎能骂他是中山狼?
甚至在张经自己也是这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想法。因此,在一度错愕不快之后,随即泰然了。
在他的自觉是泰然,而在赵文华看,却是傲岸与冷淡,便愈觉得这出中山狼是点对了。于是口中有酒,眼中有戏,而心中有事,默默地打算着,一定得好好参他一本,才能消得下心头的一口闷气。
杂剧照例是四节,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已完毕,接下来就该放赏了。
到得曲终酒阑,宾主都已有倦意,当然也就不会再谈什么公事。不过张经在送客时,却有一句话,约赵文华次日上午到总督衙门会面“谈谈。”
只不过“谈谈”吗?赵文华暗中冷笑。第二天有意鸣锣喝道,盛陈仪仗十二面,高脚衔牌,第一面“特遣祷祀东海”;第二面是“奉旨督察军务”,成对并行,位居前列,十分煊赫。
到得总督衙门,张经在花厅接待;因为谈的是军务,为了保护机密,不但花厅四周,警卫森严;而且得以参预的人都经过慎重选择,除了李天宠以外,就只有胡宗宪与恰好到杭州述职的苏松总兵俞大猷。另有一个指挥佥事,名叫王询,为张经掌管军报簿书,东南沿海备倭的情势,便由他作讲解。
王询的口才很好,办事亦很周到,特别装了一幅地图,按图讲解,使得赵文华容易了解,倭寇一共两万人,盘踞在黄浦江以东,北起川沙、南到柘林这方圆百里,三面临水的滨海之区。官军防守,即恃由北而南,折而往西,会合类江的黄浦江为天然防线。江面北阔南狭,所以防务亦以南面为重。
守这道防线的是三员大将。第一个即是在座的俞大猷,驻扎拓林以西的海口金山卫;第二个是游击邹继芳,扼守黄浦江西折之处的闵港;第三个是浙西参将汤克宽,把守位在金山卫之西的乍浦,看紧全浙的门户。浙东沿海各地,则由卢镗负责分守。
“官军的力量太薄,像俞将军所属的只不过300人——”
“什么?”赵文华打断王询的话说,“只有300人?”
王询看他惊诧的表情,深悔失言,只是他的机变极快,“此是指劲卒而言,所谓劲卒,是指打不散的士兵而言,以一当十,三百足抵三千。此外防守、巡逻、筑城开路,以至火夫杂兵还多得很。”
“那就是了。不然,吃空冒饷,十不得一,就太骇人听闻了!”
张经、李天宠和俞大猷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赵文华却是睥睨而言,得意在心,觉得到了杭州的这两天,唯有此刻的感觉,才稍为痛快些。
“浙江土著,疲软文弱,见贼先惧,打不得硬仗,唯有征调两广狼土兵听用。”
接着,王询翻开另一张地图,指出征调的狼土兵,来自湖广、广西两省。在湖广的是湘西永顺、保靖两土司的红苗;在广西的是瑶壮,分别征自江水、右江一带的南丹、东阑、那地、田州,以及归顺、恩恩两府。此外还有广东莞蛮蜑杂的一支土兵,善用长牌砍刀,亦经飞檄征调。
听罢讲解,赵文华问道:“许多狼土兵,早经降旨征召,不知到了几支?”
“如今只到得一支,驻扎苏州,是田州的土兵。”
“既有兵到,何不开战?”
“早得很,早得很!”张经接口答说。
张经认为实力未充,不宜轻举;必得等所征的狼土兵完全到齐,部署停当,然后诸道并进,一举成功,才是上上之策。
他的想法当然很有道理,只是说话时两眼上望,旁若无人。那种傲慢的态度,使得赵文华大起反感。不过一时无奈其何,便只好先忍着一口气。
就在以后那几天,广西、湖广的狼土兵陆续开到,屯聚在苏浙交界之处,城里城外,到处是奇装异服,面目黧黑的苗瑶生番。那一带是有名的鱼米之乡,在狼土兵看来,真是到了花花世界,这些兵的纪律本来不好,难免骚扰,加以言语不通,易生误会,因而当地百姓闭门罢市,人心惶惶。张经得报,怕外患未消,内乱又生,星夜赶到嘉兴坐镇,亲自处理一切军民纠纷。
赵文华是等张经走了以后,方始从胡宗宪口中,得知其事,“太平有此理了!”他大为恼怒,“起码也得告诉我一声。这样子目中无人,我非参他不可!”
“大人歇怒!”胡宗宪提醒他说,“大人奉旨督察军务,亦何妨去看看狼土兵;让他们知道,大大亦是有权可以指挥的。”
“对极!”赵文华大为高兴,“我们一起走,要走在张廷彝前面,他到嘉兴,我们到松江。”
“是!不过,”胡宗宪迟疑着说,“松江是应天府管辖,浙江巡按,去了似乎不便。”
“怕什么?有我!昨天我给东楼寄书的信中,已经提到过你,相爷也会知道你的名字,一切都会包涵。不过,我先得办一件大事。”赵文华考虑了一下,作了决定:“这几天都是宜于出行的黄道吉日,我们准定后天走。有一天一夜的功夫,我那件大事也可以办好了。”
他的那件大事,是亲自动笔,草拟奏疏。他认为张经对他的态度,已经到了容忍的极限。眼前尚且如此,倘或狼土兵到齐,打了一个胜仗,更不会将他放在眼里。所以决定动手拔掉这个眼中钉。
当然,一本参经不动。不过凡事要讲究步骤,第一本不妨简单些,主要的是留个伏笔。然后抓住把柄,狠狠打他,前后呼应就更有力量了。
动笔的时间并不多,构思却花了一夜,反复思考,终于想妥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说法。张经有才具,不能不承认,如说他一无是处,岂非就是指皇帝没有知人之明?不过,他到任以来,没有出过一次阵,也是事实。有才具而不肯打仗,其故何在?赵文华替他找到一个说法,当然不是如张经自己所说的,等待各路援兵到齐,大举进剿,以策万全;赵文华的说法是,张经是福建人,福建通倭的势豪甚多,所以张经虽才足以办贼,但为了怕他的同乡势豪与他为仇,有意按兵不动。
拜发了奏疏,赵文华随即启程到前方督师。胡宗宪虽然被制于张经与李天宠,不能过问军事,但地方政务,仍然由他监督;能监督便能指挥,下令钱塘县封了十来只大号官船,供赵文华乘坐。船头上衔牌罗列,旗帜飘扬,十分烜赫,运河中正当春水大涨,驶行极为顺利。
船到嘉兴,张经已接到报告,心里很不痛快;因为他知道赵文华此来,胡乱插手,擅作主张,对于统一指挥,必然形成掣肘。可是赵文华究竟是奉了旨“督察沿海军务”的,纵然轻视,只能躲避,不能挡驾。那就唯有找胡宗宪来理论了。
因此,他派了一个差官到赵文华的船上,一面投贴问候;一面传召胡宗宪到行馆问话。胡宗宪知道此行不会有好嘴脸,但无可诿避,只能硬着头皮去见。
“你跑了来做什么?”张经一见面就沉下脸来责备,“我在嘉兴,巡抚在桐乡,省城里没有人,全靠你多照应,怎么擅离职守?太不顾大局了!”
这“擅离职守”4字,岂是轻易可以当得的?胡宗宪当即答道:“大人,这里亦是我职守之地。”
“有我在!”
“是。”胡宗宪针锋相对地答说:“大人该来,我亦该来。”
“你来干什么?”张经又回到原来的责问上。
“我来按临。”胡宗宪背着《会典》上所规定的职司:“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所按藩服大臣、府州县官,得专考察举劾,大事奏裁,小事立断——‘”
“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张经喝道:“莫非你是来监察我的?”
“岂敢!”胡宗宪答说,“大人主持防倭的军务,客师云集,经理很难,我是来替大人分劳的。倘有军民不和,发生纠纷,奸人造谣,离间军心;或者流氓地地痞,借端起事,大人如果专为这些麻烦困扰,何能默运戎机,必操胜算?”
听得这番话,张经脾气了,反而埋怨他说:“既然如此,你何不早说?”
“也要容得我有开口的机会。”
这意思是说,张经盛气凌人,不容他人解释。想想自己也有些错,张经便不再往下辩诘,只说:“你要来,就一个人来,何必把赵某人也带来?”
“大人这话,我不敢任受。赵侍郎奉旨督察军务,拿这顶大帽子压下来,我怎么能不睬他?”胡宗宪又说,“何况,我远非大人可比,大人秩位既隆,科名亦尊,是老前辈,我在赵侍郎面前是后辈。”
“也罢,这且不去说他。我倒请问你,他此行的目的何在?”“是想看看狼土兵的士气。”胡宗宪又说,“也想看看沿海的防务。”
张经沉吟了好一会说:“好吧!让他看。请你代我问他,他要先看哪里,次看哪里,我叫人替他安排。”
“他跟我说过,想看看俞志辅的队伍。”
俞志辅就是俞大猷。他的部队装备好、给养足,平时操练亦勤,总是显得士饱马腾的模样,是不怕赵文华看的,可惜人数太少,军容不够壮观。
但从另一方面看,却正可显出这支军队的长处。原来狼土兵已经分拨停当,田州土兵派归俞大猷指挥,已由苏州开到松江、金山一带;土兵杂乱无章,相形之下,益觉官兵整齐威武,很有个看头。因此,张经欣然同意,特派中军陪着赵文华去视察;胡宗宪当然照旧同行。
金山卫在海边,人烟稀少,只有几个小渔村分布在烽台战垒之间,自然不堪供贵官歇马;赵文华的行馆是设在松江南门外的太素道院。
俞大猷已经接到张经的通知,特地由70里外的金山卫赶来参见。他是儒将,仪态温和,谈吐文雅,分析敌我强弱,地形险要,井井有条;赵文华颇有好感。约定第二天一早,由俞大猷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