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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陛下!”鄂尔兰坦然起立,抚胸行了个鞑靼礼节,说道:“父汗嘱咐我转达他的问候,愿陛下龙体康健”。
海天点点头,拿起宫女奉上的羊奶,啜了一口,说道:“五年没个音讯,他倒还记得朕,不容易啊”。
鄂尔兰微笑道:“陛下言重了,父汗一直挂念着您老人家呢”。
海天放下金边玉座的御碗,笑道:“他自然挂念朕,二十一个兄弟都杀光了,他孤家寡人一个,岂不寂寞?”
殿上文武早已不忿,听见皇帝出言讥讽,纷纷哄笑。站殿仪将也知趣地忘记了职责,没站出来喊一声肃静。
笑声中,鄂尔兰脸色微变,一闪即没,转口说道:“陛下,下臣此来,乃是奉父汗之命,递呈察合津的国书!”
他一句国书出口,众臣无不变脸变色,左相察尔罕气的须发飞飘,凛然喝道:“荒谬!察合津乃是大狄藩屏,并非外附属国,上行之文当称奏表,何来国书?”
右相黎昕照迈步出列,奏道:“陛下,察合津僭越违制,使臣殿前失仪,合当从重治罪!”
满殿群臣,半数以上争相呼道:“臣附议!”剩下的半数顿时惊觉,这些官员不都是左右相国的门生故吏么?他们的态度竟然如此统一?坏了!这是有串联预谋的呀!他们知错就改,不甘人后,立刻随大溜呼喊起来。
海天面沉似水,双眼轻轻一扫,满殿文武的神情尽收眼底,淡淡说道:“众卿稍安勿躁,乌良哈心存异志,早非一日,且听他说些甚么吧!”
鄂尔兰优雅地从长袖中抽出一支黄绫卷轴,缓缓摊开,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念了起来。
这篇锦绣文章做得四平八稳,词藻华丽,堪比方才的典礼诏书,可内容却是惊心动魄。总结起来三个要点,一是正式称帝建国,从此你是你,我是我,君臣缘分至此而终;二是愿结兄弟之邦,你愿和便和,要战则战,做兄弟的候你便是;三是求娶大狄长公主绮兰,两国永为秦晋之好,求亲的不是别人,正是念国书的区区在下。
鄂尔兰念完,悠然自得地肃手而立,谦逊中略带羞涩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准岳父”。
满朝文武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中都想:你这倒霉孩子,你爹爹不待见你啊,万里迢迢派你来送死呐!
海天笑了,他是被气乐了。
昨日,他提前收到捷报,南方平叛的战事取得了决定性的进展,大运河的建设也已步入正轨。他准备好了,他终于可以动手摘除这颗毒瘤了!
随后,他又从皇家情报组织“鹰”的密报中得知,鄂尔兰此来,携有两份不同的国书。
他知道,机会来了!
于是他压下捷报秘而不发,甚至连阶下的虎狼二帅,都不知自己的军队已然取得大胜。他更有意怠慢使臣,串通皇后和相国,做出迷恋**、荒淫酒色的昏君模样,就是要激怒对方,引诱对方拿出他想要的那份国书。
他成功了。这个王子使臣果真拿出了反叛自立的国书,可是……可是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叛逆国贼竟然还敢劝盟求亲,实在是……恬不知耻啊!
他侧头望向鄂尔兰,心说你胆儿不小啊!谁不知道绮兰公主是朕的眼珠子、心尖肉,那是你能配得上的么?莫说你察合津叛国自立,便是你举国来投,朕也不能推爱女入火坑啊。心中又不禁奇怪,你小子仗了甚么势,敢到御前撒野,真以为朕不敢杀你么?
这时,虎军大督帅夜于罗大步出阶,扬起白头,高声禀道:“陛下!臣愿提一旅之师,讨逆平叛!”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位大督帅怎肯放过如此大好的机会,纷纷出班大表决心,声称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他们便要各领部众踏平益州,直杀到青海去,将乌良哈的人头带回来给皇帝做夜壶。
海天饶有兴趣地逐一看过诸位藩帅,只见人人怒目横眉、义愤填膺,心中暗暗好笑,究竟有几个是真心,又有几个是在做戏,他心里清清楚楚。
皇帝轻笑着点了一个人的名字,众藩帅无不大惊失色,他唤道:“绿营总统领屠天煜!”
一名高大精瘦的中年将领迈步出阶。众人看去,但见他目绽寒光,鬓如刀削,站定后如同磐石孤松一般,屹立不动。他的模样极为普通,既没有威武张扬的容貌,也没有魁梧雄奇的身姿,就只是静静地站立在那里,一股无形的杀气,便从他身上若隐若现地散发出来,整个人就像一柄出鞘的战刀,森严凝重,令人望而生畏。
这个人,曾经扶保主君,杀得十倍之敌溃不成军。可同样是这个人,弑戮幼主,亲手毁了汉家最后的希望。
从皇帝到群臣,乃至普通的侍卫太监,殿内的每个人,都下意识地冒出一个想法:昔日逐寇军第一大将,名不虚传,宝刀未老啊!
屠天煜微微抬起投来,目无旁顾,执礼应道:“臣在!”
群臣全都倒吸一口凉气。益州号称天府之国,青海乃是西域之冲,玉塞咽喉,更是不可多得的养马之地,这么大的地盘谁不想要?各军大督帅们全都卯足了劲,岂料皇帝竟然选择了一名汉将领军。他们先是大惊大疑,继而纷纷了然:皇帝这是要直辖此地呀!想明白了此节,原先劝阻的话语全都吞回了肚里。
海天停声不语,看了看鄂尔兰的神色,却见他面露冷笑,泰然自若,似乎根本不放在心上,不由心中疑惑,难道此人真的是无知者无畏么?哼哼!一会儿朕就用你的脑袋祭旗!
他张开嘴,就要下达讨伐叛逆的圣谕。这时,一名侍卫从侧门里疾步而入,首领太监普颜立刻迎了上去,两人窃窃低语,普颜从他手里接过一只古朴的黄金匣子,碎步疾奔赶至皇帝驾前,双手过顶,将匣子高高托起。
群臣无不侧目。这匣子可不简单,上自督帅统领,下到末吏小兵,只要有了这只匣子,就可以直达圣听,跳过层层上报的繁琐程序,与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直接通信。这就叫“密报专奏”之权,凡是有此殊荣之人,很可能地位很低,甚至是隶属贱籍的一介奴仆,但是站在他们身后的,却是浩荡的天威和深厚的圣眷。
这是兴统皇帝的一大创举,也是捍卫皇权的一件大杀器。因为谁也不知道,到底哪些人拥有密报专奏之权,可能是你书房里正研着磨的小书童,也可能是你理着账簿的老账房,又或者是站在你跟前唯唯诺诺的标下臣属,不管是谁,你就只能去疑、去猜,你甚至都不敢去动他,天知道你身边是不是就有一个圣眷正隆的皇家密探,正在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你想要贪赃枉法,想要图谋不轨,想要蒙蔽圣聪,想要逆上作乱,那都得掂量掂量。
此时此刻,满殿的文武高官,他们全都听说过此事,但绝大多数人却是第一次有幸亲眼目睹这只黄金匣子,有些人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又有些人的脖颈却忽然缩短了一节。
海天心中一动。旁人不知道的是,密报专奏也是分级别的,哪怕级别最低的皇家密探,在遇到紧要情报时,也有权在任何一处官驿启用八百里急报。内廷侍卫收到之时,不论皇帝在干什么,哪怕是在睡大觉,在蹲茅坑,甚至是在宠御嫔妃颠鸾倒凤,也要第一时间送到。这是建国时就定下的铁律,迟误者,死!
如此重视程度实在是史无前例的。可有一条,凡是启用紧急程序的密报,若是皇帝圣览之后觉得危言耸听,或者缓急不准,那便是欺君之罪,后果也是一个字:死!
他不动声色地接过匣子,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十字形的黄金钥匙。这枚钥匙打造得犬牙错落,十分精致,彰显出匣顶金锁的特异非凡。一锁双匙,报者执其一,皇帝手里的却是把母匙,能开启所有的匣子。除此之外,凡擅自偷窃、破坏、盗阅金匣者,夷九族!
锁匙转动的格格声清晰地传遍了大殿,仿佛能将高官们的心都揪起来。这是哪位权贵要倒霉了呢?
匣子打开,一本淡黄色云纹封面的奏章静静躺在里面。海天拿起奏章,匣子顺手递给了普颜。
他平静地翻阅着奏章,殿内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他,唯有鄂尔兰例外,他嘴角的冷笑愈发森寒。
高官们留意到一些异样的细节,皇帝的手在颤抖,翻动奏章的频率逐渐加快,有时一页纸他翻来覆去地看,仿佛是难以置信似地。
终于,他放下奏章,神情已然大变,似悲似喜,似忧似叹,嘴里喃喃自语。大家高竖双耳,隐约听见半句:“该来的,终究还是来啦……”。
皇帝的目光黑洞般深邃,瞳孔却倏然收紧,迸射出愤怒、仇恨、甚至刻毒的寒光,直直刺向阶下的鄂尔兰,逼视良久,最终还是心有不甘地收了回去。
群臣噤若寒蝉,鄂尔兰洋洋得意,唯有侍立在侧的普颜听得真切,皇帝的后半句是:“命运……真是个混蛋!”
第087章 【义军末日】
时间退回二十天前。鸡笼峪。位于五岭南麓,北临浈水,东接车八岭,西南连着丹霞山。这里与其说是峡谷,其实是一处盆地。此地不祥,泥土是红色的,血的颜色!更要命的是,这里是岭南少有的平原地形之一。
天空,片云似刀,残阳如血,照着无垠的红土,天地间仿佛染上一抹血色。
大地,扬尘漫天,地动山摇,仿佛地龙在翻滚,又似阴曹地府正要打开大门。那是大狄的铁骑在行军。
低沉苍凉的牛角号从北方遥遥传来,在广袤的血原荒野上远远回荡开去。
十万起义军将士艰难地低下头,看着脚下的红土地,血色沙砾颗颗跳动,宛如他们即将破胸而出的心脏。
昨日此时,他们欣喜若狂,连夜欢庆忠勇义山两军会师。一夜之后,他们心如缟素,万念俱灰。这是陷阱,引诱他们步入鸡笼峪的陷阱。他们来得了,却已经走不了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瞪视着北方如豆的黑点,随着黑点渐渐变大,呼吸也愈发粗重急促,人们近乎贪婪地吐纳着灼热的空气。对于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余下的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无比珍贵。
黑点渐渐拉长,变成一条与地平线等长的黑线,黑线缓缓变粗,张成一块铺天盖地、漫山遍野的黑布。
无数义军将士痛苦地闭上双眼,在平原上对抗铁骑,尚未交战,输赢已定,生或死才是最大的悬念。
尽管很可能是生命中最后的时光,可是他们不愿等待,等待的过程太难熬,等待裁决比死亡本身更加痛苦。
黑色的潮水奇迹般的停住了。两军对圆,旌幡飘扬,遥相呐喊,鼓号齐鸣。
深黑色的纛旗竖在中央,一头栩栩如生的猛虎迎风招展,旗头上的装饰物是一只真的虎头,它张开了血盆大口,等待着一声令下便要吞噬眼前的一切。
黑潮的中间,阿赤儿身裹黑金重甲,威风凛凛地端坐马背,对于这一战,他志在必得!
因为在他的面前,是密密麻麻的大狄铁骑,他们身躯魁梧,武器精良,马术高超,箭术精湛,斗志旺盛。
因为在他的对面,是形同乌合的义军步兵,他们军容不整,阵列散乱,武备废弛,训练松懈,士气低迷。
他的手紧紧攥着缰绳,因为太过用力,手指显得有些苍白。
七分激动,三年了,他始终没有找到那个他想要的人。为了汇合两军主力,他花费了太多的心思,等待了太久的时间,付出了太大的代价,那个人,他一定就在对面!
三分担忧,眼前的一切太顺利了,顺利得就像三年前的那场劫掠。那个人,就是在最后的一瞬间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