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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定后,许天官咳嗽一声便开了口,果然说起京察之事,最后道:“朝中惰情滋生,吾辈但扫陋除弊、起衰振颓,与诸君共勉力为之!”
李佑心道,老大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却只能当真的听。
许天官吩咐了各人几句,又对李佑道:“你常在宫中,听说与归德千岁较为密切?”
李佑谨慎答道:“确实有些免不了的往来。”
“去传一句话,就说此次京察与她无碍。”
李佑心下明了,许天官这是示好,对长公主表示不会动她的势力。
“还有,邸报上你要有分寸。”
正月二十一日那封请行京察奏疏被慈圣宫留中三日,没有动静。到了二十五日,许天官再次上疏请行京察,这次太后很快给了批答,同意了。
奏疏下发公开后,这个消息一天内传遍了京师各衙门。所有的官员对此都很关心,这可是六年一次的关口,虽然以前没事,但谁知道今年会不会有点事。
得了圣批,许尚书与有关人员立即入住到吏部衙门里,杜绝见客,谢绝一切应酬,这是明面惯例。
李佑见到事情已经公开,便按照许天官的要求,到徽音门外去求见归德长公主。
算起来差不多已经一个月没碰面了。
在昭凤殿里,归德千岁今日心情不错,对李佑笑道:“难得你主动来见我。”
“我也是奉命而来,吏部许尚书对你有话,道是本次京察碍不到你。”
“知道了,明晚你去驸马府取一份名录,为我转交于许尚书。”长公主也吩咐道。
京察这事很得罪人,李佑自拊根底浅,不想参与太深,对此表示为难道:“天官已然住进吏部衙门,并不见人。”
归德千岁不屑道:“一派胡言,我不信你做不到。”
李佑只得答应下来。
两人又闲谈几句,长公主又问道:“我看你云淡风轻,莫非你觉察不到自己的处境?”
“觉察到又有什么办法?”李佑叹口气道。
他自己的处境,当然他自己最清楚。关于这次京察对他的影响,前几天就彻底想明白了。
如果许天官京察中大获全胜,接下来几乎可以确定会挟势入阁,而且很大可能性是直接成为建极殿大学士这个次辅职位。
首辅病休的情况下,次辅就是内阁里的当然话事人,那么为了内阁群龙无首、影响政务设立的分票中书还有无必要存在?估计那个时候的许次辅也不想有这样的存在。
况且许天官是亲手将李佑送入内阁的人,也算李佑的上家,他若入阁,李佑绝对无法继续在内阁保持超然地位,还不如走人。
总而言之,许天官入阁之日,就是李佑离开之时。
从另一方面说,如果许天官败了,后果也很容易想象得到。没了这个后台支持,李中书在内阁根本呆不住的,同样要黯然离去,下场不定。
如果离开内阁,他能去哪里?六部科道是不可能的,按规定中书舍人不得直接迁入六部科道。如果是其他二三流衙门,李佑这个从内阁出来的廷推中书打心底不屑于去,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去地方担任实职正堂官了……
想明白这些,李佑突然懂了一个道理,做人还是要找准定位,脚踏实地。
当初抱陈巡道的大腿,需要牺牲时只不过是被罚俸之类,很无所谓的。如今以小官僚身份抱了许天官的大腿,看似更妙,但一会儿从准监生直入中枢一步登天,一会儿又可能从中枢内阁直坠地方,这个做官节奏过于销魂了。
第271章 无家可归
许天官派李佑向归德长公主示好,一是不欲多方树敌,二是负责监督京察全过程的吏科都给事中当年由千岁殿下推荐得官,算是长公主安插在科道里的爪牙之一。
而归德长公主与彭阁老之间并不对付,如果许天官这次主要目标是打击彭阁老加徐阁老这个目前内阁最大党的势力,千岁殿下自然是乐见其成。
李佑按照归德千岁的指示,这天晚上去了驸马府,取回一张名单。然后在次日,偷偷进入吏部,将名单直接送到许尚书手中。虽然许大人闭门谢客,但李佑这种有任务的显然不在此列。
见天官收下名单,李佑暗暗松了口气,他最担心的是千岁与天官之间冲突起来,那样就让他这个中间人就难做了。
次日中午时,礼部员外郎朱放鹤突然来到内阁外面,传话要请李佑喝酒,地点在长安右门外一家叫做胜春楼的地方。
李大人没有多想,应邀而至。
几杯暖酒下肚,朱副郎便直言来意:“这个……我有位好友,也是极有才学的,只是近两年有点年老多病,他们堂官给的考语怕是不好看,过不得京察这一关。”
京察有八法,每个被察的都要逐条对照是不是有这个问题,分别是:贪、酷、浮躁、才力不及、罢软无为、素行不谨、老、疾。
朱副郎口中这个人如果真是年老多病,一人占了老、疾两项,八成要被勒令致仕了。
李佑纳闷道:“我又不管京察的事情,你为此来寻我有什么用?”
“贤弟啊,明人不说暗话,你若没这点本事,为兄也断然不会出面让你为难。你出入吏部见许尚书易如反掌,这点事对你太简单了……”
李佑大为惊异,“我昨日的确悄悄去过吏部,你怎的知晓?”
朱副郎哂笑道:“悄悄去?现如今各衙门里谁不知道?我还以为你正大光明打着灯笼去的。”
有古怪!李佑想道,必然昨日去吏部时,碰过面的几个小吏之一泄露出去的。这等胥吏之辈真是奸猾无耻可恨!
这时候突然听见隔壁有人拍案,高声道:“吾辈无生路了!听说天官要借京察大加整顿,据说已然定下了十去一的条例,每十个人就要裁汰罢黜一个!”
竟有这样的荒唐谣言?李佑又问朱放鹤:“真是如此传的?”
“京中各衙门的确流传这个风声。”
这分明是蓄意用谣言挑起群体情绪的伎俩,虽然简单,但放眼古往今来从陈涉世家到景和朝,却是屡试不爽,堪称经典计谋,李佑自己也没少干过。
“拙劣!”李大人点评道,“不过都是天官老大人头疼的事情了,你我只管喝酒。”
朱副郎似笑非笑,“好像你也会头疼。我还听说,李中书与左文选、潘考功号称天官手下三大最得力人物。如今那两个都住在衙门里,为了避嫌不见人,只有你在仍奔走在外,所以想过京察的必须要来巴结你。”
什么?还有这种传言?李佑一时哑然无语,顿生躺着也中箭的感觉,京察与他有什么关系啊。
其实他知道自己与左、潘两人是有区别的。那二位都是正途科班出身的左膀右臂,许天官一手提拔的亲信。
而他自己,说难听点当初也只是天官临时找来的成本低廉的探路石,出身什么的都是野路子。只不过自己敢打敢拼外加运气好、同时对长公主出卖色相、又沾了点与太后同乡便宜才搏出眼下这个江湖地位。
他李佑发展到今天,虽然不可否认借了天官的势,但却称不上是许天官亲手栽培。这里头的差别太大了,李佑自己对此还是挺在意的。
李大人又愣了半晌,理清思路才道:“我怎的没有听过?”
“别人当然不会当面对你说这些。”
心事重重的李佑记下朱副郎所托付的人名,出了酒楼看看天色已晚,带着酒意径自回家去。不过到了胡同口,却吓了一跳。只见得从自家门前一直到胡同口,列满了十几顶轿子……这肯定都是听谣信谣的蠢货上门来了!
李大人或许在做白日梦时,想象过自己出将入相、门庭若市的风光气派,但绝对不会是目前可以有的。如此招摇,并非是福!
难道朱放鹤所言不虚不是玩笑?京察的紧要关头,弄了这么一出,是偶然的还是有心人推波助澜?大概后一种可能性最大。
本是抱着打酱油心态的李大人对于被卷入风波很无奈,这就是党附大腿的代价啊。一旦首领有事,底下人再无辜也是欲求一酱油而不得。
估计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想从他身上打开突破口,一是往他身上泼脏水,二是逼他自乱阵脚露出破绽。如今许尚书等关键人物均深居吏部、内外隔绝,只有他这个别人眼里公认的天官亲信还在正常出入露面,不来折腾他折腾谁?
过来拜访的这些人,大都是犯有错误担心官位不保的。虽然被追捧很有虚荣感,但李佑心里很清醒的判断出,无形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所以对这些人见都不能见,见了就说不清了,就要麻烦上身。
还在发呆时,站在胡同口的李佑却已经被发现了。不知谁家的家奴认出了李佑,高呼道:“李大人回来了!”
此地不可久留!李佑慌慌张张的拔腿就走,狼奔豚突不辨东南西北,胡乱找了方向只管埋头前行,却又不知道究竟去哪里好。
胡乱找个地方藏起来当然可以瞒住一时,但李佑终究还得入直内廷办公,不可能始终藏着不露面。只要一露面,不难被有心人顺藤摸瓜找到藏身地方。落脚之处被发现后,只怕别有用心之人就会闻讯而来!
换成其他官员遇到类似情境,自然可以卷铺盖去衙门里去住,大不了躲着不出来。但李佑不可以,宫禁之中每夜落锁,岂是能让他无缘无故过夜住宿的?
以京师之大,李大人竟然一时间无家可归、无处容身!幸亏为了与朱副郎吃酒方便,此时李佑身穿日常便服。不至于让京城百姓目睹六品朝臣流落街头的喜剧。
无论怎样,眼下脏水还没完全泼到身上,李佑这个深谙此道的老手自然懂得此时最佳策略就是不接触不理睬。反正主持京察的人又不是他,有点关于他的离奇谣言也影响不了大局,只要没有实际动作,忍到京察结束都不是问题。
“说得对!老爷不能学苏州府的石大参!”长随张三大声对李佑打气道。当初那个石参政正是因为忍耐不住流言蜚语,非要出头才崩了盘。
话音刚落,便听见两人身后传来悠悠的声音:“背后议论他人短长,非君子所为罢。”
李佑转头细瞧,登时心神差点失守,便见一张年近五旬形貌端正的老脸。许久不见了,前分守苏松道石大人石参政。
大明如今没有两三亿人也有一亿,人海茫茫,嘴里刚提了一句就能遇到,这得是多大的缘分?
震惊之下,李佑下意识问道:“你怎的在此?”
“老夫蒙朝廷重恩,起复为太学祭酒,年后刚刚到任。”
李佑这才记起来,当初也听说过这件事,不过没放心上。面对一身正气却曾被他斗垮的石大参,有点不自在和尴尬。他习惯成自然的拱手道:“恭喜!告辞!”
“慢着!”石大人叫住了李佑:“去年秋天的国子监血案,听说你经历了?”
李佑一听这个,连忙撇清道:“算不上经历,偶然遇见几个监生产生些误会而已。”
开玩笑,国子监血案深不见底,到现在仍是迷雾一般,只罢掉两个官员了事。李佑好不容易才将自己从泥潭中拔出来,怎么会再想去沾惹此事。这石大人也太负责了罢,难道还想揭开此段黑幕?
石纶抚须道:“老夫上任便见监中学子士气低迷,浮躁莫名无心向学,辜负国家育才之心,盖因去年同窗暴亡不得雪冤之故。堂堂京师,天子脚下,国之太学,焉能容纳……”
不等他说完,李佑再次拱拱手,什么也不说就走了,远离此人为妙。
“老爷,我们去哪里?”张三问道。
李佑想了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