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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目前为止,太后的态度在表面上还是很含糊,并没有明确的说要怎样,这也算是为君之道。李大人这种奏请,便是逼着太后公开表态。
张首辅稍稍楞神,想不到有人竟然彻底无视他,仿佛他说过的话不存在一样。其实他两年不出,别人尚还畏惧他的余威。但李佑这个朝廷新丁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他,所以也没有切身感受,谈不上什么畏惧不畏惧的。
“你是何人?胆敢妄言朝政!”张首辅斥道。
到了这份上,还是要面对啊……李佑转向老首辅,口中变得咄咄逼人,“是谁妄言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大人虽然在位,但两载不问政事,殊不知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所以此时多听多看为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当冒然开口言事,搅乱朝堂公议,为天下人笑柄,下官为老大人所不取也!”
堂堂首辅被李佑这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没见过的小字辈指责,不怒反笑:“以你之意,老夫不能在这里说话了?”
比斗嘴李佑怕的谁来,“如果老大人淡泊世事、养病不出、闭门谢客时,还不忘暗暗心忧社稷、悄悄关心时局,突然上殿时能有的放矢、切中要害,才堪称为国之心可嘉,我辈之楷模也!”
这话真是皮里阳秋,字字是正面含义,但合起来讽刺色彩十足。不但是说给首辅听,还是说给殿里所有人听。
张若愚不愧是见过无数风浪的国老,李大人以为要激怒对方时,却见老首辅风轻云淡的撇过李佑,对钱太后道:“请圣裁。”
慈圣太后也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拖泥带水,干脆利落的明示道:“许吏书京察之疏……牵连甚多,疑有情弊,驳回重核,辨明再奏。”
她终于清清楚楚的挑明了自己的态度,给了群臣一个风向标——现在是打压许天官时间。
李佑逼钱太后表态的目的似乎也算达到了,但用讥讽拖老首辅一起滚泥潭的算计肯定落空了……
这个结果,是失败了罢,连李大人出马也挽不回局面了吗?
没有在意李佑这个冒出来的跳梁小丑,任由他站在那里发呆想着什么,虽然很多人奇怪李佑为何不退下去,但也没人赶他走。太后继续垂询首辅道:“老先生今日抱病而来惊动朝廷,可有何要紧事?”
老首辅便又奏道:“内阁建制久不齐全,皆若愚之错也,今日入殿正为此事。”
殿内登时响起低低的惊呼声,原来这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是不是双簧先顾不得了,闻言殿中所有大臣都迅速盘算起来,李佑也在脑中将现今内阁首辅之外的四个大学士想了一遍——
文华殿大学士袁立德由先皇特简入阁,武英殿大学士彭春时以科道、户部资历声望廷推入阁,文渊阁大学士徐岳经首辅荐举由当朝太后特简入阁,东阁大学士杨进由许天官等外朝重臣支持廷推入阁。
论官位殿阁排序,当然是袁、彭、徐、杨。但论起实际影响力和权势,则是彭、袁、杨、徐,资历最差的徐阁老稳稳当当敬陪末座,连比他位低的杨阁老都不如。从这个角度看,徐阁老与最有势力的彭阁老结盟,一强一弱的组合还是比较互补和稳固的。
除此之外还有许天官此人,他所想的便是依靠廷推越过在阁诸大学士,直接进位为空缺的建极殿大学士,也就是次辅,以后也方便递补为首辅。京察不过是为达到这个目标的造势手段而已。
许天官尚需要费尽心机的策划谋算,但张首辅这个一代国老、人臣之极却并不需要如此迂回,只需堂堂正正,以力破巧。
所以老首辅并不虚以委蛇,直接提出要补上空缺,估计下面就要推出人选以排除掉许天官进位次辅的可能性,也算是直抵要害。
这个形势令李中书很忧虑,许天官倒了霉,他也一定会跟着倒霉,这就是抱大腿的后遗症。如果许天官保住了吏部尚书这个真正要害位置还好,不入阁也没多大损失。但事已至此,太后会继续任由许天官把持选官考核大权吗?
当然想直接罢官难度太大,也算彻底撕破了脸,预计太后不会这样干的,但对这种情况,千百年来官场中有的是解决办法,万变不离其宗成为明升暗降。
但李大人在内廷呆了半年,耳濡目染的也明白了朝廷中一些运作机制。连他都可以猜得出来,如果太后与首辅联手,将彭春时或者徐岳推到次辅位置,其他大学士依次进位,最后将空出一个末位东阁大学士。然后简拔或者造势廷推许大人入阁,那就相当于明升暗降了。
到了那个时候,许大人这个不受内廷、首辅、次辅信任的末尾大学士能有多大实权?只怕比现在的徐阁老都不如。
许尚书心里五味杂陈,他枉称算无遗策,一步一步算计到今天,不想仍被太后翻脸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向来与慈圣皇太后合作的很不错,彼此也算愉快,怎么会变成这样?即便自己入主内阁,总揽朝纲梳理国事,那还不是一样受制于君上批红?内阁总得需要一个做主的人,他这个合作者就比别人差了?
这其中总有什么缘故罢,许天官忽然想起一件事……钱太后有两个兄长,大兄承袭新宁侯爵位,但二兄一直不曾封爵。去年钱太后欲授二兄爵位,而他这个吏部天官从自家声望考虑,以一门国戚不该有两爵位的道理抵制了这个旨意,莫非怨起于此?女中尧舜只是说说?
于今之计,只有如此了,许天官暗暗有了对策。如果推选次辅没自己的份,那就想办法全力将背靠长公主的袁阁老推上去!理由不解释。
正当许尚书抬起头来时,却见仍然站在陛前的李佑对他使眼色,这厮又想弄什么鬼?出于对李佑辉煌战绩的信任,许尚书稳住了心思静观其变。
张首辅感觉气氛酝酿的差不多了,咳嗽一声,就要开口时,李中书抢先上前一步,对太后高声奏道:“臣另有一事!天子年长,后宫无主,奏请今年大婚!”
方才张首辅奏事只惹起几下低声惊呼,而这次李大人奏事就堪称满殿哗然了。
老首辅脸色登时僵住,他久历风波,年老心不老,闪电般明白了李佑所想,心里连声骂道无耻之徒!
殿内大臣都晓得,以天子的年纪确实也该成亲了。但天子成亲不单单是生活问题,还有很深的政治含义。不但象征天子成家成人,再引申出的含义就是可以亲政了……这才是最要害之处。
但众人皆拿不准太后的心思,对此还在观望,去年那六个监生挂掉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大臣不会挂掉但丢个官也很心疼啊。
不料却被李大人在这个时刻将话题抛了出来,很快多数人又意识到,李佑这是拿此事压制首辅提议补大学士缺位的议题啊,天下还有什么议题能比天子大婚更重要?
谁敢说补大学士缺位更重要,李大人就可以冠冕堂皇斥责他只顾争权夺利,蔑视天子,轻忽国本,枉为朝臣,罪不容赦!
当然不仅仅如此,早得到暗示的许尚书突然站出来,附和道:“臣同奏请圣主大婚!”
这下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李佑这一招,叫良禽择木而息!既然太后抛弃了许尚书这一党,那他们就彻底倒向天子,将自己与天子捆绑,通过促使天子亲政,博一个从龙之功!
“臣同奏请圣主大婚!”左都御史赵良仁也站了出来。
文华殿大学士袁立德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首辅或者次辅的位置在向他招手啊。立刻喜上眉梢,看李佑前所未有的顺眼,立刻屁颠屁颠的同样出列道:“臣同奏请圣主大婚!”
竟然连袁阁老都与死对头李中书这边同污合流了?其他人既感到惊讶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李中书神来一笔,别出心裁的将许大人一方与奏请天子大婚捆绑了起来,不但压制住老首辅的议题,还现场串联起了袁阁老……
东阁大学士杨进望着李佑苦笑几声,也出列道:“臣同奏请圣主大婚……”
许多人心里叹道,内廷两个大学士加上外朝两大巨头吏部天官和左都御史同口一词,这个阵容堪称豪华,真有可能成事。可惜,首功又是那个李中书的。
再回想李中书刚才明知必败,也要逼着太后表态是不是故意的?现在看来不是逼太后表态,而是逼太后亲自与许大人一方划清界限并公布于众罢?
再换话句话说,谁敢再支持太后与首辅,谁就是反对许大人一方,谁就有可能被认为是反对已经到了岁数的天子大婚。后果大概不会太严重,只是会被长公主和天子记住念叨而已。
此人心机当真深不可测……最早想通李佑心思的张首辅感到有点眩晕,再次骂道,无耻之徒!
众人看不清晰的珠帘之后,钱太后脸上已现出怒色,她自觉对李佑施恩无数、笼络有加,换来的就是今天这般?
李大人又何尝不知道,这下定然要触怒对他向来不错的太后了,但是没法子啊。
天子十六七了,张首辅七十多了,彭阁老六十四了;而许天官才五十一,赵总宪才五十三……
这些年龄摆在一起,对比太鲜明了。若今天立场不坚定被认为倒向了太后,万一明日首辅卒了,后日天子亲政了,该找谁哭去?
别人两不相干或许可以当墙头草,但李佑绝对不行。
第279章 新陈代谢的契机
钱太后因为李佑的“背叛”而怒气渐生,或许可以秋后算账,但此时在武英殿里没有什么办法。
李佑则再一次庆幸自己穿越到了文官势力鼎盛的大明景和朝。其实穿越到任何一个朝代,也没有因为在庙堂议事中与君上不合便被当场推出去砍脑袋的道理,除非运气太好遇到了桀纣之君。
在目前的微妙时间,天子大婚这个议题不提出来还可以装糊涂。一旦被明确的抛出来,没有人敢于反对。再说以唇枪舌剑而闻名的李大人站在陛前虎视眈眈,肚子里不知道有多少恶毒词汇蠢蠢欲动,叫人先畏惧了三分。
该赞同的都出来赞同了,而且阵容强大,分量很重,并不是人微言轻的局面,不可能故意忽视。与此同时,不该赞同的也找不到理由出头,殿中视线聚焦在了老首辅张若愚身上,且看他如何说。谁让他是首辅呢……
张首辅还在微微眩晕,只觉得自己心思不够用了。几十年宦海生涯,如此被动的时候真是不多。
作为受先帝托孤之重的首辅,他非但不能反对,也不能缓议,甚至还得积极支持天子大婚。被青史视为周公还是莽操也许就看这一件事了,托孤辅政大臣妨碍天子大婚的名声必然招人非议,他万万承担不起。
对此他不是没有打算,意欲时机合适时,出面促成天子大婚后便全身而退,成全一段君臣佳话,求得一个善始善终。这是他计划中的宰相生涯收官之作。
可并不是今天啊……尤其还被对头抢了先机,要跟在眼前这个刚刚指责他的孙子辈后面附和!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大明景和初年的第一权臣、已经七十四岁的老首辅也不得不低头。
他知道,只要从他嘴里吐出一个反对或者缓议,顷刻之间就会被等身高的奏章弹劾。别人反对可能只是被看做哗众取宠,但他反对却会被人看做居心叵测,这就是身为宰相的负担。
此人不会是看准了老夫这一点,才故意拿出此事将军罢?张若愚边想边朝向太后,准备附奏。
钱太后透过珠帘仿佛看的出老首辅的尴尬,为保存老臣颜面,她断然下谕道:“准尔等所奏,老先生会同诸卿议之!”
圣母皇太后已经作了决断,张首辅不用再去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