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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过礼后,徐首辅与彭阁老对视一眼,便由彭阁老上前开口。如今四个大学士中,徐岳是首辅,彭春时资历最深,杨阁老与金阁老都是这两三年的新进者,话语权比前两个差很多。
“圣母与群臣议事,未闻有公主参预者,臣奏请归德千岁回避!”彭阁老一开口,便出乎所有人预料,先提起了归德长公主。
李佑站位离彭阁老不远,闻言吃了一惊,猛然侧头望向彭阁老。
而彭阁老则以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李佑,并且读懂了李佑的神情——归德长公主之事完全与你彭春时无关,你闲的蛋疼多这一句嘴么?
不知为何,一股报复后的快意涌上彭阁老心头,李佑这厮闲的蛋疼并坏他大事的时候还少了?老夫今日就坏他大事,看今日还有谁为他打掩护说情。
从道理上,彭阁老说的不错,国朝君臣议事,从来没有公主在旁边参与的。
归德千岁固然经常在文华殿出现,但那是天子读书讲学的经筵上,并非朝政议事,她来监督天子上课而已。
可今天她出现在武英殿君臣面议的场合,就是不合常理的举动了,不过刚才没有人往这方面去想,默认了眼下是个特殊时候。
既然彭阁老公然提了出来,糊涂是装不下去了,必须要有个明确说法。
众人确实没有什么道理替归德长公主说话,李佑大约也是有所顾忌,不敢公然挽留长公主在殿内参政。
殿内沉默半晌,金屏后传出了归德长公主的声音,“既然如此,别过母后与诸公!”
随即金屏后又有悉悉索索的响动后,恢复了寂静无声,应该是长公主已经出去了。
众人不像彭阁老这般,孜孜不倦的以阴谋论反复推测李佑,并看破了李佑与长公主之间的联系。只觉得彭阁老在这关键时刻有点小题大做,不过既然归德千岁已经主动走人了,那就没什么可说的。
下面该谈正事了……不得不说,殿中氛围很微妙。
说白了,大家进这个殿,就像两个绝顶高手各自发了压箱底大招后,仍然拿对方没办法,在不得不妥协的情况下谈交易来了,谈不拢朝政就暂时崩盘了。
殿里至少都是五品官员和资深御史,没有初入官场的小白,对此皆心知肚明。
微妙尴尬之处在于,前一刻还在高喊仁义道德、天理纲常,后一刻就开始生意买卖似的讨价还价,叫众人总是有些唏嘘。好在能站在这里的官员心理调节能力还不错,很快便适应了。
先要谈的是,把宝玺尽快收回,该放在哪里就放在哪里去。这东西一直在宫外搁置太不妥当了,万一出现什么问题,全都得担责。太后收回圣旨的议题,可以略微靠后慢慢谈。
又是彭阁老充分发挥了大学士的首领作用,一马当先侃侃而论,“李佥宪妄言天子宝玺,酿生宝玺离宫变故,有失人臣之道,请圣主从重处置!其余逼宫大臣,可罚俸为惩!”
殿里众人对此默然,钱太后的态度如此强硬,要解决绕不过去的宝玺问题,不牺牲李佑不行,他要光荣了。
这就是“带头大哥”的代价!在获得名满天下的巨大名气和声望时,常常也要承受被贬职的荣耀。在国朝,大规模谏议事件中,最激进的领头之人被处置仿佛成了一种潜规则。
没错,直言谏君后被贬职和廷杖一样,既是惩罚也是可标榜终生的荣誉,别的官员也都对此致敬,大明官场的心理就是这么怪异。
追其源头,大概是当年的官员们在某些情势下,既无力解救同僚,又舍不得同甘共苦、同进同退,故而渐渐的给被廷杖贬职的同僚套上一个荣耀光环进行褒扬,以此来消除理想和现实产生矛盾后的内疚,或者叫自我催眠。
动静越大,被处罚的越厉害。景和八年那次,李佑遭遇的贬谪属于非常轻得了,简直只算小儿科。依照这次的动静,和触怒圣主的程度,怎么也得贬为云南或者贵州的某个驿丞罢,运气好了能有个主簿去当。
彭阁老斜视李佑,他很清楚,这厮虽然汲汲求名,但更看重实实在在的利益。
他还知道,把李佑贬到天荒之处,即使能守着荣耀光环过日子,对李佑而言也是极大的痛苦。当然,对他来说是畅快和清静了。
彭阁老心中冷笑不已,想联合归德长公主为你打掩护?想既得到虚名又不付出代价?门都没有!
等到如今,他可算找到了绝佳机会。你李佑的大靠山丁忧去职,还敢自不量力充当大谏议的带头人,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真当他们这些仇敌是吃干饭、干瞪眼的不成?
其他众人经过细想,除了推出李佑似乎无解,实乃大势所趋。又纷纷将目光投向李佑,却见李佥宪神色平静,挺若松柏,不由得无能为力的暗叹,就让李大人求仁得仁罢!
此时,听到珠帘后钱太后言辞激烈的开始发话,“此次尔等无礼逼宫,宝玺移位,虽是科道所为,根源却在内阁与诸卿!若非重臣纵容,焉有今日之祸事?”
“说李佑有罪,那又是谁用廷推廷议纵容李佑?八月二十五日,廷议李佑殴人过错时,又是何人全无异议?”
“内阁六科对哀家置若罔闻,不分青红皂白屡屡抵触,这又是为臣之道么?尔等重臣皆有门生故旧、同窗同年,互相援引使用难道就少了?哀家用几个人偏生就用不得,这个大明究竟是谁在做主!”
彭阁老见慈圣皇太后借题发挥越说越激动,在这样下去,又没法谈条件了。趁着她停顿的空当,便劝道:“圣母息怒!臣等不过尊祖宗之法而行,绝非有意慢待。偶有过失……”
彭阁老话才说了一半,便听到钱太后喝道:“彭先生怎么会有过失!”
众人只见得珠帘乱晃,宝座上已然空空如也,钱太后又离开了。
彭阁老目瞪口呆,他并没有说出过分的话,语气也很缓和,是哪里触怒了太后?
他正反省并检查自己的发言,忽然眼前人影一晃,李佑走到他身前,对他厉声呵斥道:“彭阁老!你气走圣母,究竟意欲何为?莫非朝纲崩裂,国家无主,就便于你在内阁大权独揽吗!”
彭阁老怒容满面道:“小儿辈休要血口喷人!闪开一边去!”
面对阁老发威,李佑丝毫不示弱,词锋更加咄咄逼人,“之前不见你彭阁老慷慨激昂,与我等共同叩阍,此时圣母有知错之意,君臣正要和解时,你却形如跳梁,处处坏事!先将斡旋有功的千岁殿下驱离,又把肯召见我等的圣母激走!本官真不知你是什么居心,敢问你对殿中诸公如何解释!”
众人闻言,看向彭阁老的目光便带上了一层疑惑。
“你……”彭阁老口才比李佑差许多,一时不知从哪里辩解。在这关头,他被李佑一激,忽然真正的福至心灵、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了!
一个强烈的念头突然出现在彭阁老的心中,他对真理追寻不舍,对李佑穷尽心思,这一刻终于勘破了迷雾中的本质。
与李佑联手的人,不是归德长公主,而是太后本人!这次大谏议事件,是李佑和太后两个人做戏给天下人看!
唯有如此,才可解释一切!
第482章 奇诡的武英殿
武英殿中众臣看着你方唱罢我登场,惊诧莫名,如同云山雾罩,又如雾里看花。
彭阁老为何要驱赶归德千岁?彭阁老没说什么重话,太后为何就愤然退了场?李佑愤而指责彭阁老是不是诛心之论?彭阁老的反应为什么如此奇怪?
现今站在殿中的诸卿皆是多年朝堂的人物,俱能觉察到,方才必然在不见光的暗中发生了交锋。
可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都看不清楚,只能模模糊糊的感受到一丝刀光剑影惊鸿一现,还没有让人抓住残影又寂灭了。
就连交锋的双方到底是谁,也摸不到跟脚,难道是李佑和彭阁老这一对冤家对头?
既然如此复杂不明,那么唯一的选择便是谨言慎行,绝大多数人如是想道,这是能站立在庙堂不倒的基本功。在朝堂上,经常会遇到这种完全摸不到头脑的时刻,每个殿上官都要习惯这点。
只有彭阁老作出那个大胆推断后,忽然感到自己登时心如明镜,鉴照万里,之前所有的疑惑都烟消云散了。
再看仍在昏昧不明的别人,隐隐有几分超然于人的自得,这就是众人皆醉我独醒。
为何李佑这几日表现的像是除了胆气之外一无是处的鲁莽年轻人?因为他没有了后顾之忧!
他不是“猪一样的队友”,他根本就是个混在朝臣中的内奸!他是故意提出封存宝玺,给了太后机会将局势带入死胡同,不然太后没有借口将宝玺丢出来将所有朝臣的军!
钱太后也不是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同样是故意一次又一次的推波助澜,与李佑遥相呼应!直到最后互相将军,演成死局!
形成这种局面,李佑得到了名声,钱太后则得到了实惠!
慈圣宫近几天下发的那一堆乱命诏旨,若放在平时一个也通不过。现在面临巨大的政治危机,为了尽早达成妥协,朝臣很可能不得不有选择的让步,使那些乱命诏旨通过一些。
而太后只会有过失,不会有罪行,无论事后怎么样,没有任何人能拿着律法和祖宗制度去追究她。
别人根本想不到这点上,也只有彭阁老从头到尾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李佑,才会产生如此深邃的联想。
接下来,彭阁老要考虑的是,如何在群臣面前,揭穿李佑的明着敢言直谏、实际暗助太后的真面目。
不过此事委实离奇,在任何人眼中,李佑与太后针尖对麦芒,简直就快水火不容了,怎么可能会互相配合。
而且眼下李佑的形象正处在最高峰,是众人心中的好汉。贸然指出李佑的勾结宫中的阴暗,只会让人不可思议,好似凭空污蔑一般。
在这个地方,证据什么的很多时候都是笑话,大家思考问题从来不需要证据,但总要有迹可循,才能让人产生共识,所以先要找出痕迹。
彭阁老揣摩李佑,同时李佑也在暗中思忖,瞧彭阁老方才表现很有点积极,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今天本没有他什么事,自己也不曾对他有什么图谋,他却非要主动跳出来搅局,莫非是故意对着自己来的?
不能给他机会继续考量了,不然后患无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宁可杀错不能放过!本来今日确实与彭阁老无关,怎奈彭阁老自己非要出头……
李佑心思转了转,便有了主意,他的强项就在于这个快。当即开口打断彭春时的思路,“彭阁老你言行不当,还是负荆请罪将圣母请回来!不然今日如何了结?”
文渊阁大学士杨进在旁边皱眉道:“非有召见,谁能进得慈圣宫?为之奈何?”
文华殿、武英殿以及周围组群建筑都位于皇宫最外层,朝臣进入较为方便。但太后所居的慈圣宫,就在里层了,外臣哪里进得去?传话一般只有靠有时很不靠谱的内监。
想至此,众人脑中不约而同的记起,还有更靠谱一些的归德长公主……但千岁殿下已经被彭阁老发话赶走了。
李佑趁机又对彭阁老道:“如今时间不长,想必长公主走的不远。还是要辛苦阁老,去请归德千岁回转再次入宫。”
彭阁老心里却是十分犹豫。方才他毫不客气的将长公主驱离了,现在却又去主动请回来,这太丢面子了。
徐首辅为彭春时解围道:“使唤几个人去请足矣,何必劳驾彭阁老。”
李佑正色道:“首揆此言差矣,长公主千岁殿下乃先皇帝女,天子同胞长姐,身份尊贵,岂能容